有一幅畫,困擾著我有一段時間了,逐漸在心裡繁生出蛛網般的密徑。我想是應該為它寫點什麼,這樣就能將它自纏繞的思緒中脫手。有時文字之於我像是一種超渡。我不為想把什麼留在心裡而寫,相反地,是為解開一個念頭的繫縛,讓它像無人的小舟一樣在意義的海洋上飄盪開去。然後便有了一個新的開始,一切又是起點。但這解縛的書寫,只能發生在事情熟落的時刻,否則便是徒然而不完整的。有時還得把它在心上焐著,等待。等到一個念頭的成住壞空,都已發生過了,那才是下筆之時。
我想說的這幅畫,是顧閎中的〈韓熙載夜宴圖〉。
〈韓熙載夜宴圖〉的由來,牽涉到一個皇帝李後主、一位大臣韓熙載、一名畫家顧閎中,三人之間微妙的關係。史書上說,是李後主命顧閎中去韓熙載府上觀看夜宴的現場,而後把眼見的景象畫出。至於動機?則有截然不同的兩種說法。
一說是,李後主對韓熙載家的夜生活非常好奇、甚至是羨慕的。顯然那「韓府轟趴」在當時恐怕是頗有名氣。不過皇帝礙於人主身分無法親臨,所以派畫家顧閎中去實地觀察紀錄。
另一說是,李後主不滿韓熙載生活奢糜,請人畫出他宴飲縱欲的情景,讓他自我反省。
相對於這兩種不同的說法,韓熙載這個人也就有了兩種不同的面貌。一說他放縱是真,一說則定義為假—是韓熙載心知南唐的衰亡勢不可挽,才故意荒唐度日,隱藏鋒芒,免受忌憚。
於是,放縱有真與假的兩種放縱,窺探也有純屬好奇與道德批判的兩種窺探。三人當中唯有那畫家的一方,在歷史的紛紜中受到了遺忘,什麼說法都沒留下來。但也罷了。畫家是作為皇帝的雙眼而目睹了夜宴,本該是沒有聲音的。如今他又成了我們的雙眼,彷彿我們在千年以前就已經獲悉了一切。
(也許我們真是早就知道了的。什麼時候卻忘了。)
長卷共分為五段,依時間順序而下,先畫韓熙載與一幫賓客,包括狀元、樂坊教習等人,聆聽女子彈奏琵琶。次畫眾人觀賞舞伎王屋山跳六夭舞,韓熙載親為擊鼓助興。到了第三段,氣氛已然開始轉換;男客們不在了,只有韓熙載與幾名女眷坐著歇息,一名女子端了盆水讓韓熙載洗手;旁邊並置的一個不可思議的、邏輯錯亂的空間裡,露出一張床榻,其上被褥隆起,暗示著床上有人(畫卷一開始也有這樣的畫面,屏風遮擋著床榻,甚且有一支琵琶露在被褥外)。接下來,又回到樂舞的場景,樂坊女子們吹笛,韓熙載前襟敞開地盤坐在椅子上。這時畫面的氣氛,不如開始時的熱烈,彷彿是宴會過了午夜、有些客人先行離去、主人略事休息之後,再度重啟的熱鬧。酒意是更酣了,也許是醉過又醒了,筵席在將散未散之際,繼續地進行著。
最後的一幕,也是最耐人尋味的一幕。重新理好衣冠的韓熙載,獨自站立,看著僅剩的兩名男客與女性帶有調情意味的對望與牽挽。
韓熙載做了一個彷彿要說話的手勢,只是沒人看著他。
長卷帶著時間的進程,我們看著熱烈轉而為冷清。畫中的韓熙載,或許既非真、也非假的縱欲。那是一個老於世故的臉孔,表情幾乎不洩漏情感,但他的注意力確實是在場的,他的眼神注視著場中的動靜。只是這樣的夜晚他已經經歷過無數次,一切都已經不再新鮮了。
是韓熙載的眼神,讓這場夜宴變得特別。使那宴飲在最酣暢的時刻,卻彷彿有一種無所事事,一種百無聊賴,一種藏在歡樂背後的虛無、在場的越界。他的樣子看上去比其他男性賓客都年長。當其他人的表情都是投入的:傾聽、觀賞、打著節拍、說話、調情,惟獨他有一種既在其中、又在其外的神態。他顯然是宴飲的老手,理想的主人,懂得欣賞舞樂,又能擊鼓,為他的賓客們創造了聲色的高潮,帶給他們在屏風遮掩處偷情的機會。但他始終是那種表情。在最後一景中,像個幽靈般落單的他,那手勢,是告別?還是挽留?他是在一屋子的男女慾望中,突然感到了寥落?還是準備送客,提醒客人歇息?甚或是窺淫的,世故的窺伺使淫蕩更超過淫蕩?
那樣充滿歧義的眼神。
我與小棻聊起這〈韓熙載夜宴圖〉時,她也在書刊上看過這畫,但不知怎麼竟有種印象,以為前兩段和第三段起分屬兩張不同的圖:「原來是同一幅畫啊,竟然像是兩個時代。」
我覺得她的誤解真是直覺性的;而她的直覺總是準的。那一個晚上,豈不真有隔世般的預感嗎?
李後主早年深宮宴樂的詞是:「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鳳簫吹斷水雲閒,重按霓裳歌遍徹。臨風誰更飄香屑,醉拍欄杆情味切。歸時休放燭花紅,待踏馬蹄清夜月。」晚期亡國之後是:「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從這詞看來,李後主並沒有韓熙載那世故的眼神。他始終是如王國維所說的「不失其赤子之心」,享樂時比誰都領會其中豐富的感官愉悅,痛苦時,也比誰都更痛苦∣∣帶著景深刻劃分明地痛苦著。
又或許韓熙載與李後主,並沒有那麼不同。而是以兩種不同的方式,說了一則共同的故事。
有一天在書店看見一本畫冊,標題是很有意思的五個字:「過眼皆所有」。我想這話不妨倒過來說:過眼事物雖儘可視為所有,但所擁有的,何嘗不是皆如過眼?在眼前一晃而過,那累世的繁華,歌舞昇平,亭台樓榭,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一個夜晚,恍惚一千年。
9/28/2006
一千年夜宴
9/21/2006
閏七月之秋
今年是閏七月。連過了兩個七月十五之後,秋天便來到上海了。夏天的涼被已經不太夠用,到了夜裡,擱在被單外的手臂感到一陣陣冷縮。冰箱裡還有半個西瓜,但是那泛著水氣的紅果肉引發的已經不是食慾而是腸胃的懷疑:「恐怕太涼了吧,」時節已經不適合吃性涼的瓜果了。
於是就在不覺間完成了一個季節的代換。在台灣,夏季與冬季之間沒有那麼明顯的過渡。通常秋天不是作為夏天的延長,過了中秋還悶悶地熱著,就是過早被一兩個寒流定義成了冬天。於是上海的秋天對我有一種新鮮的、令感官醒覺的作用。吃東西的胃口變好了,且自然地挑揀著溫性的食物,似乎身體會自動布置防衛系統,對即將而來的冬季。早晨出門時天空經常帶著灰色,畢竟太陽光的直射角度,已經從北回歸線轉移到赤道一帶了啊。
有久未見面的友人來訪,聊了一夜通宵,著了涼。第二天全身筋骨隱隱地痠疼,於是決定去推拿。
推拿店就開在我住的社區,面街、也是面河的一側。店主是一對東北來的姊妹。姊妹兩人長得既像、又不像,好像是一個模版刻出來,但是被印成精裝和平裝的兩種版本。姊姊比較樸素,個子矮小些,穿著成套的黑色運動夾克和運動褲,側面有三條白槓的那種。妹妹就高挑亮眼得多,化著粧,打了三對以上的耳洞戴著三對以上的耳環,雖說也是穿著運動外套和褲子,卻是較為女性化、白色的系列,T恤是釘了亮片的,指甲是做過的。這一黑一白一高一矮的兩姊妹,領著幾個年輕的推拿師傅,在河邊社區經營著這個小店面,有一年了。
首先試用了這家推拿店的,其實是前陣子來的幾個朋友。她們預繳了一些費用,得到一張六折卡,走時便把那張還有三百多元人民幣在內的卡留給了我。我到上海後川流不息地接待友人,偶爾也得到這樣的小回饋。
我第一次帶著六折卡到推拿店時,發現我在那兒已經挺有名了。「這是妳的朋友辦的卡啊?我知道我知道,她們是台灣來的。妳是住這兒的吧,妳也是台灣來的,來了有幾個月了對吧。」
然後她們一一數出我那幾個陸續拿同一張會員卡來消費的朋友。幸好已經過了文化大革命街道委員會的時代,要不然她們連我來往的是哪些匪類都一清二楚。甚至,有一天我做菜時碰傷了手指,血流不止,是我的朋友到推拿店來問哪裡有藥房,給我買來了雲南白藥。這時候黑白姊妹也想起來了:「前幾天受傷的是誰啊?」
我舉起貼著OK繃的手指:「就是我本人。」
要是我想怪朋友們太多嘴,「推拿就推拿跟老闆拉什麼關係嘛真是」,那我就冤枉他們了。腳底按摩一開始,店主中的姊姊就跑來坐在我旁邊的沙發椅上,問我喜歡看什麼節目,來這兒做什麼工作?不久妹妹也來加入,坐在我另一邊的沙發,問我台灣什麼樣子,有黑道嗎?有吸毒的人嗎?畢竟是親姊妹,她們的表情是很像的,一人一邊把眼睛睜得圓圓的,好奇地盯著你問問題。好像你不是去推拿,是去她們家客廳看電視,還要負擔聊天的社會責任。
要是我以為是因為我從台灣來,她們才對我這麼感興趣,那我就又誤會了。不久進來了一位小姐,從袋子裡拿出DVD來還給姊妹倆,妹妹便和這位客人熱烈地討論起這部叫做《亮劍》的電視劇。妹妹甚至讓這位客人到裡面的房間去推拿,以便用DVD機放另一部電視劇給她看。
換句話說,這兩姊妹的推拿店有一種里民活動中心的感覺,她們在此只管大剌剌地三姑六婆。要開始做背部推拿時,我被帶到另一間房間,門關上之後,只剩我和這位江蘇來的女師傅,忽然就安靜了。不用再回答問題真輕鬆。江蘇師傅說話的聲音低低的,對比門外傳來新到的一批客人大聲的交談聲,真是溫柔啊。
「這些上海人說話真大聲。」連江蘇師傅都這麼說。
後來我才發現,晚上八點過後的推拿店,又從里民活動中心再度變身。來的是一群年輕人,總共八、九個人,就占滿了整家店面。黑白姊妹只好火速從附近的同行調來人手,應付成群結隊而來的這些年輕客戶。這時姊妹們擅長的東家長西家短便發揮不了作用了。年輕人們盯著電視,或彼此大聲聊天笑鬧。他們不像我這種單獨而來的社區鄰居兼客人那麼容易被個個擊破,輕易就被姊妹收進她們沒有惡意的聊天網內。他們坐在沙發椅上任由師傅對付著他們的腳掌,一邊彷彿下半身不存在般地看電視喝茶聊天,話題自成一國。姊妹們這時只能在店內走來走去,巡視著哪個客人的水杯空了。我驚異地發現,原來這種時候,她們兩人看上去也挺文靜的。
星期一早上醒來覺得涼,盤算著今天該去買冬天用的被子了。上海姑娘安妮告訴我,一年要有三件被子,夏被、春秋被、冬被。夏被最好是蠶絲的,冬被是鵝絨或鴨絨,而春秋被則是化學紡織的七孔被或九孔被。我可不打算買那麼多被子,跳過春秋被直接買一床冬被,應該就行了吧。
於是圍上了薄圍巾出門。邊走邊用IPod聽著英國樂團Oasis。恐怕有幾年沒聽了吧,仍然喜歡。忽然感到像Oasis這樣的樂團,正是最適合在秋天、跨開大步走著時聽的音樂。那是有力量的。沒少過對世界的懷疑,但仍讓我感到有力量。此時天空高曠而遙遠,太陽的光芒偏移著角度,路邊的梧桐樹就要開始落葉。我就這樣聽著Oasis往前走吧。
9/14/2006
城市的暗記
來上海前,有些朋友告訴我,到那裡會很容易生氣喔。坐電梯被推擠、站在你旁邊的人忽然吐痰、車輛一路狂按喇叭蛇行超車…,他們說,這些都會令人生氣喔。真正到了上海後,他們說的事確實都在發生,但倒沒使我生氣。也許我已經習慣了從一個城市遷到另一個城市,抽換人際關係、空間與時間感,明白自己需要的是去適應新的標準,而不是生氣。
我比較不習慣的是買東西。這裡有各式的商品,花色與樣式都極多。但要買設計單純的東西反而難。例如我想找一件最簡單的小背心,每當看到接近的樣式,打開一看,總是不對。這不對往往不是少了、而是多了點什麼,好端端的剪裁,突然多出一條蕾絲花邊,一個大蝴蝶結,或一排釘釦…。於是你就只好它他放下來。
有一次看見一支洋傘,造型很別致。當售貨小姐把傘從布套抽出的霎那,我脫口而出:「啊!有花?」本來以為是單色的素傘面,其實是沿著傘緣,點綴了一整圈的小花朵,精準無比地戳破我買它的打算。售貨小姐奇怪地看著我,我遺憾地謝謝她,轉身空手離開。
於是我發現自己的品味落在一個尷尬的地帶。一般的商品也算好用,卻往往在細節處背叛著我的美學。而我覺得好看的東西,在上海卻要跳到另一個價格檔次,用高出許多的價錢才能買到。於是我覺得我在購物這件事十足地高不成低不就:是要勉強自己買多了圈蕾絲邊的上衣呢,還是要走進agnes b.,去買一件「其實就只是什麼都沒有啊」的背心?
最昂貴的往往是那個「什麼都沒有」,那個「不要多出細節」,那個「到這裡就好可以停了謝謝」的設計。
價格與品味的角力,結果是我在兩端之間當了牆頭草。有時候向價格合理這邊靠攏,有時向自己習慣的審美投降。走進我的小公寓,到處可見妥協與較量的痕跡。食器基本上是便宜的,但有一兩個茶杯還是買了比較好的細瓷。浴室門口放著大賣場的塑料拖鞋,洗手台上有同樣來自大賣場的洗手液(呈詭異的螢光綠,而且香得過頭),但浴鹽還是要買歐舒丹。衣服呢就都穿從台灣帶來的舊衣,很少買新的,偶爾買一件趕快忘記人民幣換算成新台幣是乘以四。不過有時也能在這美學的縫隙中想辦法自得其樂,比如說到小瓷器店挑撿粗粗的、帶著點民藝品感覺的便宜小碟。細看並不精緻,但頗有點復古的趣味。
這樣,也算適應了上海生活。
在茂名南路上想攔計程車。有人騎單車經過,伸手指了指對街。我才注意到對面站著一名交通協管,而我的位置可能還在路口二十公尺禁止招計程車的範圍。回頭看,那騎單車的人已經在好一段距離之外了。他沒有出聲,沒有說話,甚至沒有慢下車速,只是一指,給了我個暗示。
另一回,在路邊跟小販買水蜜桃,有個原來坐在路邊的中年男子,忽然走過來,站在小販後方看著我,像要說話,卻沒開口。他是在對我使眼色呢,在告訴我小販秤斤兩不老實。那小販可能感受到我起疑了,還是背後傳來一股無形的壓力,手也抖了,話聲急躁了起來,慌亂顯形於色。
類似這樣的事,讓我覺得城市是有其暗記的。一個手勢,一個眼神,帶有陌生人之間,隱晦但溫暖的人情,向你揭露城市的規則。你或許注意到了,接收下訊息;或許沒注意,而錯過了路徑。這些暗記,出現得突然,隱晦得迅速。像是在時間的縫隙促不及防地開出了一朵隱形之花。
那些不適應一個城市的惱怒,或許只是因為沒看見這些小小的指點,忽然出現又消失的引路人。我不相信世界是平的,覺得它對每個從不同角度觀看它的人而言都是相異的;覺得世界滿是抽屜和口袋,藏著一時一地一人的玄機。春日的園子裡一隻孔雀無聲地開屏了,在沒有人目睹的情況下又闔了起來。一枚行星誕生又消失。一顆種子在黑暗的地底抽芽、或者沒有抽芽,為了不明的原因。這些,發生在你知覺的背面,無感於你的喜怒或哀樂。
於是當有一天我在路邊的書報攤買雜誌,拿皮夾時不小心讓化妝盒滑出了背包,它應地心引力的召喚落下,不偏不倚正落在一口新鮮的痰上。那時我也就面不改色將它撿起來,用面紙包住,帶到辦公室去洗。仍然沒有生氣,並不像我朋友事前警告的那樣。
對於眼前的這塊小小地面,掉了化妝盒的我,與那在地上留下一口痰的前一個人,同樣都只是路人啊。然後我又想起在我小小的公寓裡的許多物品,我在買它們時,計較著、衡量著,想像它們的作用,彼此間的搭配,顏色和價格。就這樣它們被從各種等級的商店、以落差不等的價格被買回,拼湊起我居所的物質空間。一個短暫的宇宙。
9/07/2006
因為冥王星
冥王星被從太陽系給除名了。
在國際天文學會上,學者們對行星定義做出表決,把冥王星降級為矮行星。
MSN messenger上,有人告訴我這個消息。冥王星其實很小,不比月亮大。和太陽系其他八大行星相比,繞行的軌道也反常。究竟能不能被稱作太陽系的第九大行星呢?其實很難講。
「原來一直誤會了它啊,」我開玩笑地說:「雖然有一點傷心,但還是祝福它吧。」
為這句話按下輸入鍵時,突然心驚。那彷彿一種關係的隱喻。看似接近,實則是完全不同系統的運行。
於是便在咫尺之遙,以一整個宇宙的距離錯過了。
直接導致了冥王星與太陽系的關係被重新考慮的,據說是去年一位美國天文學家觀測到比冥王星更遠、定名為「齊娜」的星球。由於齊娜的出現,使得天文學家們必須重新檢視太陽系的外圍地帶。如果冥王星是行星,那齊娜是不是也能看作第十顆行星?如果齊娜不算,那冥王星能算嗎?
這或許不只是公平性的問題。就像生命中許多後來發生的事,迫使你去思考前此發生的種種。出現了下一次的天長地久,前一次也不能說是不算,但它對你的意義就得重新衡量了。
而冥王星又是一顆以希臘神話中冥界之神來命名的星球。彷彿死亡它遊走在視野的最外緣。以一種無法預測的路線,出現,隱沒。
彷彿在說:你以為死亡是人生最遠的一站嗎?其實它完全是屬於另一個系統的事啊。它掙脫了你為他安排的,作為星系終點站的位置,逸出到黑暗的宇宙深處,未知的領域。它繞著我們看不到的核心。它切割太空以令我們驚異的角度。它是無法被定義的,我們卻受著它的牽引。死亡在幽冥中劃下了一條看不見的終點線,我們不知道終點線在何方,只知道它存在,於是便為了那存在而愛,而恨,而希望與絕望。
而希望地恨著,絕望地愛著。
現在它卻在作為終點線的定義之前,都要面無表情地反叛。
冥王星表面的溫度約是華氏負三百四十八度,繞行太陽一周要二百四十八年,體積不比月亮大,成分不明,可能是由岩石與永凍的冰所構成,表面的暗影或許是射線或許是實體∣∣在那天文望遠鏡只能模糊捕捉的不可測的世界,你甚至不知道你「看」到的是光或是物質。
寒冷,遙遠,神祕而游移。這些出於人類的揣測,與描述的語言,對一顆星球而言太過唐突。怎樣的溫度是寒冷?西伯利亞的冬天,還是百分之三十由冰塊構成的星球表面?盛夏的正午在人群中突然襲來的一陣孤立感,還是沒有光的宇宙裡堅硬的存在?
我們在科學雜誌上看到的,那些色彩豐富的宇宙星圖,其實是科學家和編輯們為了讓讀者明瞭而上的色啊,有人這樣提醒過我。在外太空遠離了人類感官經驗的世界裡,那些計算式探測出來的質量、能量,難道就一定是光嗎?說不定是聲音?
我被這個假說給吸引了。在我們五感的世界裡,視覺最為直接有形。張開眼睛你就迅速獲得對周遭世界的一個印象,遠近空間,可即可用的事物。會不會這世界在另一層次上,是被聲音所結構?或被氣味、被思維結構?
有時我想我是否活在一個咒音裡。
冥王星也象徵潛意識,及將潛意識化為實體的力量。我好奇那是什麼樣的力量。我好奇於一切的轉化。我好奇於從意識底層翻攪上來的衝力。我好奇於核裂變。從核心的地方開始瓦解,剎那湧出危險豐沛的能量。徹底的蛻變是一種焦土政策。死亡與新生互相咬住了對方。天地藉由憤怒而慈悲。毀滅與變化發生在每一天。
沒有空氣作為介質傳遞聲音,每一個星系都是在全然的無聲中完成了新生、爆炸、擴散,到死亡的過程。有時坐在咖啡店裡和朋友聊著天,或是談著工作,毫無預兆地,忽然就意識自己正在跨越著一道關口。內在看不見的地方,你突然摸著了一直以來擋著的無形的牆,感覺自己正在打開它。
這寂靜的過程,微細且無言。坐在我面前,笑著的說著話的人們看不見。
或許他們也是這樣,在我看不見的宇宙裡飛行。都是的。
最後一次見到你的路口,我現在才明白那原來是一條河,或是一道地層下陷,從那裡開始時間有了不同的轉速,我們再也不站立在同一個地面了。從軌道最靠近交錯的那一點,逸出朝向全然不同的宇宙。逐步擴張的距離,我曾經以為會是荒涼的,而今竟令我心安。所謂錯過,並不是什麼「如果那時再努力一點」,或「要是做了另一個決定」就好的事。從來都不是。那是二個星系不同的軌道與規則啊。
在那個路口,冥王從斷裂的地面升起,翻轉意識與無意識,有什麼被吸入黑暗,打開了另一個空間。
一種分裂啟動了。在最陰暗核心的內裡,有什麼微小的事物突然迸開了。
忽然世界變得好安靜。所有蠢動的念頭,凝止、收束在一道光裡。一道吸收了過去與未來的光。凝縮了一切,尚未放散以前。
就停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