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上海前,有些朋友告訴我,到那裡會很容易生氣喔。坐電梯被推擠、站在你旁邊的人忽然吐痰、車輛一路狂按喇叭蛇行超車…,他們說,這些都會令人生氣喔。真正到了上海後,他們說的事確實都在發生,但倒沒使我生氣。也許我已經習慣了從一個城市遷到另一個城市,抽換人際關係、空間與時間感,明白自己需要的是去適應新的標準,而不是生氣。
我比較不習慣的是買東西。這裡有各式的商品,花色與樣式都極多。但要買設計單純的東西反而難。例如我想找一件最簡單的小背心,每當看到接近的樣式,打開一看,總是不對。這不對往往不是少了、而是多了點什麼,好端端的剪裁,突然多出一條蕾絲花邊,一個大蝴蝶結,或一排釘釦…。於是你就只好它他放下來。
有一次看見一支洋傘,造型很別致。當售貨小姐把傘從布套抽出的霎那,我脫口而出:「啊!有花?」本來以為是單色的素傘面,其實是沿著傘緣,點綴了一整圈的小花朵,精準無比地戳破我買它的打算。售貨小姐奇怪地看著我,我遺憾地謝謝她,轉身空手離開。
於是我發現自己的品味落在一個尷尬的地帶。一般的商品也算好用,卻往往在細節處背叛著我的美學。而我覺得好看的東西,在上海卻要跳到另一個價格檔次,用高出許多的價錢才能買到。於是我覺得我在購物這件事十足地高不成低不就:是要勉強自己買多了圈蕾絲邊的上衣呢,還是要走進agnes b.,去買一件「其實就只是什麼都沒有啊」的背心?
最昂貴的往往是那個「什麼都沒有」,那個「不要多出細節」,那個「到這裡就好可以停了謝謝」的設計。
價格與品味的角力,結果是我在兩端之間當了牆頭草。有時候向價格合理這邊靠攏,有時向自己習慣的審美投降。走進我的小公寓,到處可見妥協與較量的痕跡。食器基本上是便宜的,但有一兩個茶杯還是買了比較好的細瓷。浴室門口放著大賣場的塑料拖鞋,洗手台上有同樣來自大賣場的洗手液(呈詭異的螢光綠,而且香得過頭),但浴鹽還是要買歐舒丹。衣服呢就都穿從台灣帶來的舊衣,很少買新的,偶爾買一件趕快忘記人民幣換算成新台幣是乘以四。不過有時也能在這美學的縫隙中想辦法自得其樂,比如說到小瓷器店挑撿粗粗的、帶著點民藝品感覺的便宜小碟。細看並不精緻,但頗有點復古的趣味。
這樣,也算適應了上海生活。
在茂名南路上想攔計程車。有人騎單車經過,伸手指了指對街。我才注意到對面站著一名交通協管,而我的位置可能還在路口二十公尺禁止招計程車的範圍。回頭看,那騎單車的人已經在好一段距離之外了。他沒有出聲,沒有說話,甚至沒有慢下車速,只是一指,給了我個暗示。
另一回,在路邊跟小販買水蜜桃,有個原來坐在路邊的中年男子,忽然走過來,站在小販後方看著我,像要說話,卻沒開口。他是在對我使眼色呢,在告訴我小販秤斤兩不老實。那小販可能感受到我起疑了,還是背後傳來一股無形的壓力,手也抖了,話聲急躁了起來,慌亂顯形於色。
類似這樣的事,讓我覺得城市是有其暗記的。一個手勢,一個眼神,帶有陌生人之間,隱晦但溫暖的人情,向你揭露城市的規則。你或許注意到了,接收下訊息;或許沒注意,而錯過了路徑。這些暗記,出現得突然,隱晦得迅速。像是在時間的縫隙促不及防地開出了一朵隱形之花。
那些不適應一個城市的惱怒,或許只是因為沒看見這些小小的指點,忽然出現又消失的引路人。我不相信世界是平的,覺得它對每個從不同角度觀看它的人而言都是相異的;覺得世界滿是抽屜和口袋,藏著一時一地一人的玄機。春日的園子裡一隻孔雀無聲地開屏了,在沒有人目睹的情況下又闔了起來。一枚行星誕生又消失。一顆種子在黑暗的地底抽芽、或者沒有抽芽,為了不明的原因。這些,發生在你知覺的背面,無感於你的喜怒或哀樂。
於是當有一天我在路邊的書報攤買雜誌,拿皮夾時不小心讓化妝盒滑出了背包,它應地心引力的召喚落下,不偏不倚正落在一口新鮮的痰上。那時我也就面不改色將它撿起來,用面紙包住,帶到辦公室去洗。仍然沒有生氣,並不像我朋友事前警告的那樣。
對於眼前的這塊小小地面,掉了化妝盒的我,與那在地上留下一口痰的前一個人,同樣都只是路人啊。然後我又想起在我小小的公寓裡的許多物品,我在買它們時,計較著、衡量著,想像它們的作用,彼此間的搭配,顏色和價格。就這樣它們被從各種等級的商店、以落差不等的價格被買回,拼湊起我居所的物質空間。一個短暫的宇宙。
9/14/2006
城市的暗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