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8/2006

一千年夜宴

有一幅畫,困擾著我有一段時間了,逐漸在心裡繁生出蛛網般的密徑。我想是應該為它寫點什麼,這樣就能將它自纏繞的思緒中脫手。有時文字之於我像是一種超渡。我不為想把什麼留在心裡而寫,相反地,是為解開一個念頭的繫縛,讓它像無人的小舟一樣在意義的海洋上飄盪開去。然後便有了一個新的開始,一切又是起點。但這解縛的書寫,只能發生在事情熟落的時刻,否則便是徒然而不完整的。有時還得把它在心上焐著,等待。等到一個念頭的成住壞空,都已發生過了,那才是下筆之時。

我想說的這幅畫,是顧閎中的〈韓熙載夜宴圖〉。
〈韓熙載夜宴圖〉的由來,牽涉到一個皇帝李後主、一位大臣韓熙載、一名畫家顧閎中,三人之間微妙的關係。史書上說,是李後主命顧閎中去韓熙載府上觀看夜宴的現場,而後把眼見的景象畫出。至於動機?則有截然不同的兩種說法。
一說是,李後主對韓熙載家的夜生活非常好奇、甚至是羨慕的。顯然那「韓府轟趴」在當時恐怕是頗有名氣。不過皇帝礙於人主身分無法親臨,所以派畫家顧閎中去實地觀察紀錄。
另一說是,李後主不滿韓熙載生活奢糜,請人畫出他宴飲縱欲的情景,讓他自我反省。
相對於這兩種不同的說法,韓熙載這個人也就有了兩種不同的面貌。一說他放縱是真,一說則定義為假—是韓熙載心知南唐的衰亡勢不可挽,才故意荒唐度日,隱藏鋒芒,免受忌憚。
於是,放縱有真與假的兩種放縱,窺探也有純屬好奇與道德批判的兩種窺探。三人當中唯有那畫家的一方,在歷史的紛紜中受到了遺忘,什麼說法都沒留下來。但也罷了。畫家是作為皇帝的雙眼而目睹了夜宴,本該是沒有聲音的。如今他又成了我們的雙眼,彷彿我們在千年以前就已經獲悉了一切。
(也許我們真是早就知道了的。什麼時候卻忘了。)

長卷共分為五段,依時間順序而下,先畫韓熙載與一幫賓客,包括狀元、樂坊教習等人,聆聽女子彈奏琵琶。次畫眾人觀賞舞伎王屋山跳六夭舞,韓熙載親為擊鼓助興。到了第三段,氣氛已然開始轉換;男客們不在了,只有韓熙載與幾名女眷坐著歇息,一名女子端了盆水讓韓熙載洗手;旁邊並置的一個不可思議的、邏輯錯亂的空間裡,露出一張床榻,其上被褥隆起,暗示著床上有人(畫卷一開始也有這樣的畫面,屏風遮擋著床榻,甚且有一支琵琶露在被褥外)。接下來,又回到樂舞的場景,樂坊女子們吹笛,韓熙載前襟敞開地盤坐在椅子上。這時畫面的氣氛,不如開始時的熱烈,彷彿是宴會過了午夜、有些客人先行離去、主人略事休息之後,再度重啟的熱鬧。酒意是更酣了,也許是醉過又醒了,筵席在將散未散之際,繼續地進行著。
最後的一幕,也是最耐人尋味的一幕。重新理好衣冠的韓熙載,獨自站立,看著僅剩的兩名男客與女性帶有調情意味的對望與牽挽。
韓熙載做了一個彷彿要說話的手勢,只是沒人看著他。
長卷帶著時間的進程,我們看著熱烈轉而為冷清。畫中的韓熙載,或許既非真、也非假的縱欲。那是一個老於世故的臉孔,表情幾乎不洩漏情感,但他的注意力確實是在場的,他的眼神注視著場中的動靜。只是這樣的夜晚他已經經歷過無數次,一切都已經不再新鮮了。

是韓熙載的眼神,讓這場夜宴變得特別。使那宴飲在最酣暢的時刻,卻彷彿有一種無所事事,一種百無聊賴,一種藏在歡樂背後的虛無、在場的越界。他的樣子看上去比其他男性賓客都年長。當其他人的表情都是投入的:傾聽、觀賞、打著節拍、說話、調情,惟獨他有一種既在其中、又在其外的神態。他顯然是宴飲的老手,理想的主人,懂得欣賞舞樂,又能擊鼓,為他的賓客們創造了聲色的高潮,帶給他們在屏風遮掩處偷情的機會。但他始終是那種表情。在最後一景中,像個幽靈般落單的他,那手勢,是告別?還是挽留?他是在一屋子的男女慾望中,突然感到了寥落?還是準備送客,提醒客人歇息?甚或是窺淫的,世故的窺伺使淫蕩更超過淫蕩?
那樣充滿歧義的眼神。
我與小棻聊起這〈韓熙載夜宴圖〉時,她也在書刊上看過這畫,但不知怎麼竟有種印象,以為前兩段和第三段起分屬兩張不同的圖:「原來是同一幅畫啊,竟然像是兩個時代。」
我覺得她的誤解真是直覺性的;而她的直覺總是準的。那一個晚上,豈不真有隔世般的預感嗎?
李後主早年深宮宴樂的詞是:「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鳳簫吹斷水雲閒,重按霓裳歌遍徹。臨風誰更飄香屑,醉拍欄杆情味切。歸時休放燭花紅,待踏馬蹄清夜月。」晚期亡國之後是:「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從這詞看來,李後主並沒有韓熙載那世故的眼神。他始終是如王國維所說的「不失其赤子之心」,享樂時比誰都領會其中豐富的感官愉悅,痛苦時,也比誰都更痛苦∣∣帶著景深刻劃分明地痛苦著。
又或許韓熙載與李後主,並沒有那麼不同。而是以兩種不同的方式,說了一則共同的故事。
有一天在書店看見一本畫冊,標題是很有意思的五個字:「過眼皆所有」。我想這話不妨倒過來說:過眼事物雖儘可視為所有,但所擁有的,何嘗不是皆如過眼?在眼前一晃而過,那累世的繁華,歌舞昇平,亭台樓榭,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一個夜晚,恍惚一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