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閏七月。連過了兩個七月十五之後,秋天便來到上海了。夏天的涼被已經不太夠用,到了夜裡,擱在被單外的手臂感到一陣陣冷縮。冰箱裡還有半個西瓜,但是那泛著水氣的紅果肉引發的已經不是食慾而是腸胃的懷疑:「恐怕太涼了吧,」時節已經不適合吃性涼的瓜果了。
於是就在不覺間完成了一個季節的代換。在台灣,夏季與冬季之間沒有那麼明顯的過渡。通常秋天不是作為夏天的延長,過了中秋還悶悶地熱著,就是過早被一兩個寒流定義成了冬天。於是上海的秋天對我有一種新鮮的、令感官醒覺的作用。吃東西的胃口變好了,且自然地挑揀著溫性的食物,似乎身體會自動布置防衛系統,對即將而來的冬季。早晨出門時天空經常帶著灰色,畢竟太陽光的直射角度,已經從北回歸線轉移到赤道一帶了啊。
有久未見面的友人來訪,聊了一夜通宵,著了涼。第二天全身筋骨隱隱地痠疼,於是決定去推拿。
推拿店就開在我住的社區,面街、也是面河的一側。店主是一對東北來的姊妹。姊妹兩人長得既像、又不像,好像是一個模版刻出來,但是被印成精裝和平裝的兩種版本。姊姊比較樸素,個子矮小些,穿著成套的黑色運動夾克和運動褲,側面有三條白槓的那種。妹妹就高挑亮眼得多,化著粧,打了三對以上的耳洞戴著三對以上的耳環,雖說也是穿著運動外套和褲子,卻是較為女性化、白色的系列,T恤是釘了亮片的,指甲是做過的。這一黑一白一高一矮的兩姊妹,領著幾個年輕的推拿師傅,在河邊社區經營著這個小店面,有一年了。
首先試用了這家推拿店的,其實是前陣子來的幾個朋友。她們預繳了一些費用,得到一張六折卡,走時便把那張還有三百多元人民幣在內的卡留給了我。我到上海後川流不息地接待友人,偶爾也得到這樣的小回饋。
我第一次帶著六折卡到推拿店時,發現我在那兒已經挺有名了。「這是妳的朋友辦的卡啊?我知道我知道,她們是台灣來的。妳是住這兒的吧,妳也是台灣來的,來了有幾個月了對吧。」
然後她們一一數出我那幾個陸續拿同一張會員卡來消費的朋友。幸好已經過了文化大革命街道委員會的時代,要不然她們連我來往的是哪些匪類都一清二楚。甚至,有一天我做菜時碰傷了手指,血流不止,是我的朋友到推拿店來問哪裡有藥房,給我買來了雲南白藥。這時候黑白姊妹也想起來了:「前幾天受傷的是誰啊?」
我舉起貼著OK繃的手指:「就是我本人。」
要是我想怪朋友們太多嘴,「推拿就推拿跟老闆拉什麼關係嘛真是」,那我就冤枉他們了。腳底按摩一開始,店主中的姊姊就跑來坐在我旁邊的沙發椅上,問我喜歡看什麼節目,來這兒做什麼工作?不久妹妹也來加入,坐在我另一邊的沙發,問我台灣什麼樣子,有黑道嗎?有吸毒的人嗎?畢竟是親姊妹,她們的表情是很像的,一人一邊把眼睛睜得圓圓的,好奇地盯著你問問題。好像你不是去推拿,是去她們家客廳看電視,還要負擔聊天的社會責任。
要是我以為是因為我從台灣來,她們才對我這麼感興趣,那我就又誤會了。不久進來了一位小姐,從袋子裡拿出DVD來還給姊妹倆,妹妹便和這位客人熱烈地討論起這部叫做《亮劍》的電視劇。妹妹甚至讓這位客人到裡面的房間去推拿,以便用DVD機放另一部電視劇給她看。
換句話說,這兩姊妹的推拿店有一種里民活動中心的感覺,她們在此只管大剌剌地三姑六婆。要開始做背部推拿時,我被帶到另一間房間,門關上之後,只剩我和這位江蘇來的女師傅,忽然就安靜了。不用再回答問題真輕鬆。江蘇師傅說話的聲音低低的,對比門外傳來新到的一批客人大聲的交談聲,真是溫柔啊。
「這些上海人說話真大聲。」連江蘇師傅都這麼說。
後來我才發現,晚上八點過後的推拿店,又從里民活動中心再度變身。來的是一群年輕人,總共八、九個人,就占滿了整家店面。黑白姊妹只好火速從附近的同行調來人手,應付成群結隊而來的這些年輕客戶。這時姊妹們擅長的東家長西家短便發揮不了作用了。年輕人們盯著電視,或彼此大聲聊天笑鬧。他們不像我這種單獨而來的社區鄰居兼客人那麼容易被個個擊破,輕易就被姊妹收進她們沒有惡意的聊天網內。他們坐在沙發椅上任由師傅對付著他們的腳掌,一邊彷彿下半身不存在般地看電視喝茶聊天,話題自成一國。姊妹們這時只能在店內走來走去,巡視著哪個客人的水杯空了。我驚異地發現,原來這種時候,她們兩人看上去也挺文靜的。
星期一早上醒來覺得涼,盤算著今天該去買冬天用的被子了。上海姑娘安妮告訴我,一年要有三件被子,夏被、春秋被、冬被。夏被最好是蠶絲的,冬被是鵝絨或鴨絨,而春秋被則是化學紡織的七孔被或九孔被。我可不打算買那麼多被子,跳過春秋被直接買一床冬被,應該就行了吧。
於是圍上了薄圍巾出門。邊走邊用IPod聽著英國樂團Oasis。恐怕有幾年沒聽了吧,仍然喜歡。忽然感到像Oasis這樣的樂團,正是最適合在秋天、跨開大步走著時聽的音樂。那是有力量的。沒少過對世界的懷疑,但仍讓我感到有力量。此時天空高曠而遙遠,太陽的光芒偏移著角度,路邊的梧桐樹就要開始落葉。我就這樣聽著Oasis往前走吧。
9/21/2006
閏七月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