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伯父家的狼犬來喜,生了一窩七隻的小狗。星期六早上陽光暖和,伯父把小狗們從狗屋拎出來,放到院子的水泥地上曬太陽。小狼犬受了驚動,嗷嗷叫個不停。牠們還站不起來,半睜著眼睛,貼地爬行,挪動身軀彼此擠挨。有一隻弄錯了鑽動的方向,離兄弟姊妹越來越遠,落了單,叫得格外大聲。有人將牠轉了個方向,放回其他小狗當中,才安靜下來,前肢與鼻端拱嗅著,再次確定著熟悉的溫度與氣味。
我們全都蹲在花圃邊看小狗。牠們緊密地相互依偎,彷彿同胞被生到世上,但內在還沒分離為獨立的個體。小狗們適應了新的環境,漸漸不叫了,掙動也緩下來,終於只剩呼吸的起伏。
「那叫聲是什麼意思?是害怕嗎?對陽光感到陌生嗎?還是什麼?」稍晚我問師父。
「是不帶業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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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窩七隻的小狼犬,是遺腹子。牠們的父親來福,幾個月前憑空消失。從遺留在院子裡的藥包看來,是被人蓄意毒殺之後帶走了。伯父住在上海市外的郊區,那一帶均是獨棟有庭院的住宅,許多人家養著大型犬,也在一週內同樣失了狗。當時是農曆年底,年關將屆,也許有人迫於生活,想到用這種方法謀取狼狗的皮毛和肉。
在伯父居住的獨棟洋房區外圍,有些相對較簡陋的房子,還有工業區廠房。有一回晚上搭計程車,從上海市中心走外環道一路來到伯父家路口。下車時,司機望了眼我準備步行走進去的區域,開口提醒:「小心點,這裡都是外地人。」
「我也是外地人啊。」
司機笑了:「妳是從台灣來的外地人。這裡的是中國的外地人。」
對上海人而言,從中國各省來的、社會底層的外地人,因為是浮動的戶口,彷彿是有些危險的。過年前,上海同事警告我特別注意,「快過年了,外地人要籌路費回家,妳多小心錢包手機。」「年關」兩字,還是很有實在感的,好像那時節真是個「關」。平日在一個城市裡起居,但到了年底,就顯出目的地的歧途來了。上海人留在自家裡過年。從外地來,在社會底層打工的人,則要千里迢迢地返家。誰屬於這塊地面,誰終究有個家鄉要回,一下子區隔開來了。年關的時間點,牽連著人在空間中的巨大流動,有團圓喜慶就有侷促窘迫,就有富裕繁華背後的不安。
早晨及傍晚,許多勞工模樣的人從伯父家門前的路上,騎著單車安靜地經過。面孔是經常在烈日下勞動,曬出來的暗紅色,有一種皮革感。也許他們就是計程車司機說的「外地人」?我不知道他們從哪裡來,也不覺得危險。其中會有人是帶走了來福和其他大狗的主謀嗎?他們沉默地騎著車,一輛接一輛地,去上工,或是收工後返家。
就在來福失蹤後不久,伯父發現來喜已經懷孕。
來喜比來福年紀小些,也頑皮些。牠兩隻耳朵的高度不同,以至於看起來總像是歪著頭的樣子。牠不像來福經過比較多年的馴養,已經將人類主人的居家規則潛移默化紀錄為本能了,還常常會犯規,咬客人的鞋子,招人責罵。每次我走進伯父家的院子,通常也是來喜先撲過來,跳上跳下,把爪子與舌頭往我身上招呼。來福會在一段距離外守望著,等真靠過來時,動作是溫和節制的。來喜則是分不清來人親疏遠近,一律熱情對待。
結果被帶走的反而是來福,不是看起來憨憨傻傻的來喜。
伯父的朋友說著親身的養狗經驗:「看到來喜扒地的時候,就是快生了。」
來喜站在門外,懷孕的腹部下垂貼在地面,還是歪著頭的表情。不像個母親,像個好奇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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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伯父果然說注意到來喜扒地,扒地後幾天便生產了。
我好奇這本能是如何轉譯成一種衝動,使來喜想去扒地的。牠很小就離開了母親,應該沒有見過其他狼狗的生產。最後生產也是在狗屋裡,並不真需要扒地做什麼準備。為什麼牠還是會去扒地呢?
有時,我在週遭的談話中忽然感到陌生了。身邊有些人總是談著工作,或是感情,觀點常常是自我中心的,鋪墊在白領階級的預設價值上。並不是這些事不重要,而是我會想起另外的一些事,同等地重要,卻從沒被提起過。我感覺有一種比例的錯亂。太多時間、太多的重要性,被押注在一些我以為是狹小的、偏頗的、短暫的見識上。
但如果,我也自我中心地談起我認為更重要的事,比如一本最近讀的書,他們也會同樣感到迷惑吧?
於是我想起在另一些城市裡的,另一些朋友。她們代表了我的另一些比例。毓芝剛去了東南亞旅行,買了許多手織的ikat布料。在北京的小慈,養著一隻捲毛的,看起來像炸蝦天婦羅的狗(正想著時她就在MSN上喚我了,邀我趁沙塵暴季節前北上去郊遊野餐)。還有同樣在北京的小帆,我一直都想跟她去旅行,但始終沒有夠長的假期,最終只能聽她青海湖,轉述她從西部的長途車司機那兒聽來的故事;聽她說十八歲第一年離家到了貴州;聽她說黃河邊上的窯洞,她在那兒遇見一條叫黑背的狗,沒事兒就游泳到黃河對岸,從山西游到了陝西,甩甩水,曬曬太陽,又游回來。
這是來到異鄉的意義之一,對嗎?我並不是第一次離開家鄉生活,但每個城市都是不同的。妳在那兒遇見新的朋友,開始新的工作,嵌進了一個新的社會位置。新的環境會微妙地調整著妳的比例,有些事會被更頻繁地在妳耳邊被提起,例如女同事的婚姻與愛情;另一些在前一個城市日常必沾上的話題,例如政治,幾乎難得聽說了。
但我不願意就這樣穿上新環境的新比例。「我所認識的世界,不是只由這些事情構成的喔。」我還站在一段距離外看著它,和它討價還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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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星期天上午,阿姨來幫我打掃家裡。上海人管打掃的幫傭叫「阿姨」。她是安徽人,人很開朗和善,但你仍能從面上看出她過著一種勞苦的生活,因她有很深的法令紋。她平常在公司大樓裡作清潔工作。週六週日固定到幾戶人家打掃,用她的話說是「搞搞衛生」,按小時計工資。
阿姨第一次來上工的那個星期天,我其實是宿醉的。前一晚和幾個朋友們聚會,那星期我們都各自完成了一些工作上的提案,喝得太歡,又喝得太快,而且還混酒。離開時我的手指在酒館門上磕碰了一下,撞出了一道口子。我按住傷口,藏著不說,怕他們擔心。凱倫一路帶著我上了計程車,把我送回家門口。上樓進房,脫了靴子睡覺。第二天早上發現床單上有血,還納悶了一會。然後才想起手上的傷。
但還是記得要在九點阿姨來敲門前起床,洗了澡,整理精神,別讓阿姨第一天上工印象不好。
這也是被收在另一個比例裡的我。
下午上了MSN,小安在線上。我故意告訴他前一晚宿醉的事。他沒見過喝酒的我。
「身體會不好吧。」結果他只是這樣說。非常之小安。我永遠嚇不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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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我有一種想要袒露世界的衝動。在不斷談論著愛情的白領女孩們當中,想打開一個發生在墾丁海灘上的故事。在膜拜著文學的青年面前,打開那個在拉斯維加斯因販毒被捕的華人少年的故事。想要平衡比例,使我們眼下的談論,恢復到它在這更大的世界、更多的經驗前僅有的微小比重。。
這是一種反叛嗎?但逐漸地,我感到更接近的字眼是「補綴」。只是渴望對世界進行補綴。想說出一件事,一件完全在眼前話題、談話邏輯以外的事。
不是去挑戰、替代他人的邏輯。人不會只有一個方面,世界不是只有一場戀愛,一個名牌手袋,但我也不需要去質疑她們的戀愛與手袋。只想補上一件我聽說過、看到過、或親歷過的經驗與記憶,在戀愛與手袋之外的。
於是不斷從記憶中翻出那些事兒來。
記憶便是你補綴世界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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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文具店得到一套寫字板贈品,怎麼看都是更適合小孩子。星期天就把它送給了阿姨:「阿姨,給妳的孩子學習用。」另外還拿了一些糖。
阿姨說她的孩子不在上海,在安徽老家。她到上海來做清潔工,供應家裡,長期地和孩子分開,過年才見面。但她高興地將寫字板與糖收下了。
後來阿姨除了打掃,也幫我縫襪子。我覺得自己像個小孩子,受她照顧。但阿姨堅持是我照顧她。我想阿姨就是有些人口中的外地人。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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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想來喜的小狗們,牠們如何認識一個新的世界。
那些不帶業感的,本能的,移動與叫喊。
牠們如何感受陽光照在身上的溫度,風,溼氣,花粉,和水泥地面的觸感。
那天在院子裡,看著在陽光下躺成一團黑毧球的小狼狗,郭叔叔說:「讓牠們曬曬太陽,曬了太陽就會走了。」
真的嗎?這麼說我覺得小狼狗像植物似的,太陽曬了就開花了。或者那是我們人類一廂情願的想法?我們想這陽光這麼好,不可能是白費的。我們想它一定對小狼狗的生長起了催化的作用。
而後小狼狗們還會經驗牠們的第一道雷,第一道露水,第一道霜。什麼是牠們本能就認得的?什麼是牠們漸漸學習記得的?
二月初二那一天,山東來的小青說這天「龍抬頭」,得吃黃豆。中午我們上公司附近的貴州館子,點了兩道菜名有「豆」字的菜,但上桌一看都不是黃豆,是黃豆的遠親或近鄰。
二十八星宿中的東宮七宿,排列形似一條龍。冬春之交,龍逐漸從東方地平線上升起,回到北半球的天空。這就是所謂的「龍抬頭」,發生在每年二月初二的夜裡,首先是龍角部位的角宿開始突出在地平線上,至次日凌晨,整條龍身完整進入了天空。
在各地不同的傳說和習俗當中,有一則接近於希臘神話,普羅米修斯以神的身分幫助人類的傳說。據說有三年天帝下令不准對人間降雨,司雨的龍王不忍心看人間乾旱,偷放了雨,被天帝嚴罰壓在一座山下,立下但書,除非金豆開花,才放龍王自由。到了二月初二,人類翻曬因龍王前一年降雨方能收成的玉米種籽,忽然想出了救龍王的法子,將玉米炒成爆米花,就是金豆開花。人類用玉米花獻供,龍獲得釋放,從天邊緩緩升起。
那或許是人類以其帶悲喜業感的眼光,為星宿雨水做的一則解讀,想在天地間找到一些善意,一些理性,或是某種定向的交換法則。
但卻是,小狼犬們不帶業感的叫聲,不需向天地討要說法的本能,補綴了這個故事所未能完整說明的世界。
from 中時副刊 人間20070403
4/03/2007
狼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