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杰明想要說服拉拉留下,他認為在一起的日子並不壞。但拉拉的表情彷彿是說:他現在說出的每一句話,都只證明了兩個人有多麼的不合適。
在二十年前還是蘇聯,今天已經屬於烏克蘭的國境內,有個叫做車諾比的地方。某一日,拂曉之前,車諾比核能電廠發生了爆炸。放射性物質落在反應爐的西面,附近一片松林立即枯死,變成了紅色。
班杰明在地理雜誌上讀到回顧災變二十年的報導。班杰明經常在雜誌上,網路上,轉寄郵件裡,讀到各式各樣的訊息。有些讓他印象深刻的,他便記下了,稍晚在聊天的時候說出來。那時他往往已經忘了消息的出處,但對消息的正確性從沒懷疑過。
也許有過幾次,拉拉對班杰明講述的那些聽來、看來的訊息有點存疑。本來不是多大的懷疑,但是因為班杰明說得太肯定了,就使她的懷疑變得顯眼,像白衣服上的一個黑點。她不是懷疑杰明,而是覺得,也許他讀到的只是某一家的說法,或有些事是在網路上傳得太離奇了,比如他談過安徽出現清代的香妃墓,她就覺得報導中或許有些附會誇張。
當杰明注意到拉拉的猶豫時,總會說:「是真的。」彷彿他有責任,把白衣服上的髒污拍去。
那一次,班杰明談起紅色松林的時候,拉拉也想了一下。但不是因為懷疑,是在想像。一個核災變之後的大地,一座紅色的松林。往後每一天的日出與日落,都會在紅松林之上的天空繼續發生。
「有照片嗎?」拉拉問。
「什麼照片?」
「紅色的松林呀,有照片嗎?你在哪兒看到這個報導的?」她是真的想看。
「沒有照片。」班杰明不快地說。
這是拉拉與班杰明眾多的差別之一。同樣聽說了一場遠方的災變,拉拉被那詭異的意象吸引,想看看松林的照片;班杰明則滿足於閱讀、而後敘說。
其他的差別,包括拉拉早餐吃穀片,而班杰明吃吐司,這些,兩個人類之間或多或少都會有的差別。
直到拉拉提出分開的那一天,差別才忽然擴大到不可忽視的地步。
班杰明想要說服拉拉留下,他認為在一起的日子並不壞。但拉拉的表情彷彿是說:他現在說出的每一句話,都只證明了兩個人有多麼的不合適。拉拉並不和他爭,只是,她臉上始終帶著一種「你真的不懂,對吧?」的表情。
到後來,班杰明已經分不清他是為什麼而氣惱,是氣拉拉要分手,還是氣拉拉臉上的表情。
「到底有什麼不滿,妳說出來呀。」班杰明追問。
拉拉看著他有一會兒,才說:「不是這個問題。」又來了,那個「你不懂」的表情。
一切果然無法挽回,這一回拉拉非常固執。
拉拉離開後,他開始很早醒來。醒時日光已經盈滿整個空間,鋪墊好又一個日常平面的生活,起床就像是與日光的競賽。可他常在那時又想起,拉拉臉上的表情。
逐漸,他開始在拉拉的表情裡,看出了別的端倪。不是他先前以為的冷淡,還有種憂傷的震驚。好像他才剛說出口,要挽留她的那句話,反而使她意識到兩人間的差距,比她預想的還要大。「原來一直都弄錯了,你不是我想的那個人,而我也不是你以為的那一個」。
「到底是什麼?妳以為我不懂的事,到底是什麼?」他停不下來地想。
拉拉就此無消無息。過後他從朋友處聽說,拉拉離開了舊金山。
他又一次感到被拋下了。
這回拋下更加徹底。如果說拉拉先注意到,他們的關係有什麼蹊蹺之處,現在他也感覺到了。像是核能的連鎖反應,卻慢動作地在幾個月時差後到達他這端。他終於用拉拉的眼光看見他們的關係,但這時已經不可能再去找到拉拉,再去追問什麼。於是他感到自己像在荒野的中心,四顧無人,而他才剛被一核能災變的連鎖震波擊中。
在震波的暈眩中,杰明第一次走進了老古書店的大門。
7/29/2007
日光競賽
7/22/2007
快餐店屠殺
且說那一日拉拉與孔雀離開了老古的店,開車到二十四小時快餐店去吃宵夜。孔雀點了牛肉吉士漢堡,炸薯條和可樂。拉拉點了咖啡,卻只是捂著暖手,並不真的喝。
週末午夜過後的快餐店,都是在別處玩樂過了的人們,餓了來填肚子。他們的臉孔散放著酒精影響下的潮紅,眼色半興奮半困倦。女孩子的眼瞼上沾著亮片,衣裝強調身體的線條。他們說話的聲音止不住高亢,那是因為耳膜在前一處玩樂的地方受了重拍音樂擊打,對聲音的反應異於平日。
這些人現在坐在快餐店裡,身體卻滿是前個場合留下的痕跡。就像你在考古遺址上找到屋柱的圓洞、或工具的鑿痕,在人的身上也可以讀他放大或萎縮的感官。從一個人過多的肢體動作考出膽怯,從渾濁的眼白考出放縱,再從放縱考出內裡有個怕人瞧他不起的小孩。
已經過了快餐店最忙碌的尖峰時段,服務員的動作也放緩了。角落那桌,一個女孩不知為什麼緣故在哭,淚水弄花了下眼線。她的女伴坐在對面,努力壓抑著一個哈欠。
孔雀一言不發地吃著吉士漢堡。漢堡幾乎吃完的時候,拉拉感覺到了動靜。她看見孔雀的眼光,獵犬般地放了出去,一路撥動草叢般在一桌桌人群間搜巡。
有時她的眼光在某個人的身上停下,彷彿有些奇怪的樣子,有時停得還要更久些。除了拉拉以外,沒人注意到孔雀的凝視。這快餐店像是個礦場,敞開任由孔雀採集。
拉拉。有人叫她。她的男友杰明的手搭上她的肩膀。
「妳怎麼會在這裡?」杰明說。「我打妳的電話打了有十幾通了吧。妳到哪去了?我很擔心哪。」
拉拉看著杰明的臉,就意識到了。
──我的電話你打了,但沒有十幾通。你很清楚這是個誇大的數字,卻還是這樣說。這是為什麼?就好像你會對老闆說,「我整個週末都在找資料」。
──你在老闆面前誇大笨拙的勤勉,就像有年輕漂亮的女孩在場時,你會誇大自己的油滑和熟練。當她們露出少經世事的微笑時,你便下意識掏出那種態度來。為什麼?
拉拉忽然感知到,這男人微小的心計。其實這些都不算什麼,連惡都談不上,只是平凡與淺薄。她知道類似的心思自己肯定也有。但為什麼,這時會如此歷歷,清晰可見?
一陣冰涼感在拉拉心頭升起。她注意到孔雀也在看著杰明。他被她的視線翻揀著,像一只垃圾桶。跟快餐店內的其他人一樣,杰明沒留意到孔雀的存在,以為只是個和拉拉拼桌的、不相關的人。
拉拉想,那是孔雀看到的。是孔雀的眼光,鏡像般地投射過來,使她看見了這些。
那一夜,在快餐店裡,拉拉知道自己無法再愛這個男人了。在構織成愛的許多條絲線中,有一條是關於相信。包括相信對方並不只是庸俗平凡──至少在一定程度上不是,於是就可以從無名的大眾裡挑出這個人,來附著她的愛。
當這條絲線被抽走,相信被證實為誤信時,愛還能維持嗎?他能不回復為無名的大眾,像馬車變回田裡的南瓜嗎?當拉拉借用了孔雀的眼光看杰明,她便失去了愛一個人的能力。從此她不再能夠用一個戀人的眼光,愛戀地看他──那個眼光彷彿被劫走了。從此她將只看見他的瑣碎與無知,如他一直以來就是的模樣。
直到這時,拉拉才想起老古的警告。
7/15/2007
茉莉花
把花放上窗台,她嗅聞著泥土的味道,小白花的香氣,為這小小的、無聲的自然而心動。
晉朝有個王祥,為了後母在冬天想吃鯉魚,跑到結冰的河上,脫了衣服臥冰,求鯉魚。
白茫茫雪封大地,一個赤條條的小人兒躺在冰面上哆嗦著。他是畫面裡唯一的一點彩度,他的體溫也是現場最高的溫度。大地該是會吸收他的,把他同化為無機的物質,將生命現象抹去,把他的體溫與周遭冷空氣攤平。但故事在講述中突破了自然與常識的法則,也許是王祥的身體出現了瞬間的高溫,或是冰的融點忽然降低到攝氏三十六度了……誰知道?總之小人兒皮膚接觸冰層的地方,啟動了化冰為水的物質三態變化。冰層融化,鯉魚躍出。
這是一個物質突變的故事。人是一渺小的存在,精光赤條,除肉身外別無所恃。他的體溫相對於一條結冰的河川只是極微小的能量,而他竟以這微小的能量和冬天賭上了。
這一賭,還真的穿越了物質界堅不可摧的法則。
二十四孝裡這種人特多。全是以單薄的一條人身,對抵自然,或轉移威脅,以求保全父母。楊香扼虎救父,兩隻腳的人類忽然有了打虎的力量。王猛恣蚊飽血,把蚊子都往自己身上引。孟宗哭竹生筍,為了父母要吃筍,季節的環扣都被他哭得錯開了,竹筍也被誤導了,蒙受召喚,破泥而出。
在這些故事裡,身體單薄無依,以外的世界危機重重,是荒野,張口正要噬人,但忽然就卻步了,或轉向了。這一轉,給故事轉出個美滿結局來。那些個在故事裡面目模糊,甚至有些愚蠻不講理的父母、繼父母,他們的性命或口腹之欲,給保全住了。
他們可能並不知道,孩子在孝親的苦行中,一度穿過了物質的邊界。
拉拉在梅雨的季節到了上海。同事當中有個叫蕊蕊的,對氣壓敏感,城市上空雲層一密集,她就鬧頭疼,簡直像氣象台一樣。拉拉覺得很驚奇,她自己的身體從不會那麼敏感。
有時,一下午悶熱的大晴天後,忽然起風了。晾衣杆上的鐵絲衣架匡噹匡噹響。戶戶人家都在開窗,把衣物收下來,沒多久便是傾盆的雨。雨過後,傍晚,一些街區的住民照樣把涼椅搬到戶外,穿著睡衣或汗衫,或袒胸露背,在剛暗下來的天色裡聊天。路面冒著水氣,又被路邊炒菜的人家添了煙氣。有時抬眼,臨街二樓的人家,綠色的玻璃窗朦朧透光,透出一對紙人的形狀。不是什麼精緻的手工窗花,可能是過年時超市送的,拉著招財進寶對聯的那種,並且可能已經貼了好幾年了。
老古告訴拉拉,到上海可以去找他弟弟。拉拉在心裡把老古的弟弟叫作老古二號。
「去年冬天是暖冬,就知道今年春天蟲害要糟。本來呢,冬天一冷,蟲卵在土裡就凍死了。可是現在,冬天也不怎麼冷了,春天一到,花草樹木都要長蟲了。」第一次見面,老古二號也不在意,一邊繼續照看著他的盆栽,一面隨口聊。老古二號跟老古一號,風格不大相同,但都有令人安心的感覺。拉拉想,有時人隨便談些草木蟲魚的,別說自己,別說他人,說些人類以外的事,反而舒服。
7/08/2007
礦泉水
小孩子想睡覺的時候,會忽然變得暴躁,會啼哭。成年人說那是因為孩子又想玩,又想睡。若是讓孔雀來說,她會說那是成年人自己忘了,意識在被虛空吸收的邊際,熟悉又陌生,那無以名狀的感覺,往往接近想哭。現在,孔雀在房間裡,把自己開放給那種感受。一開始,她還隱約聽得見樓下老古和拉拉在對話。她想老古哪來這麼多話跟拉拉說,至少對孔雀老古從沒說過這麼多話。但這只是一個小念頭,漂浮在她腦中,像茶葉梗子漂在淡褐色的茶湯上。還有別的茶葉梗子,散漫地並存著。當虛空的觸手探入她的意識時,這些梗子般的念頭便瓦解,消散,融入茶湯於無形。
她被一種懷念的感覺所淹沒。幾乎要責怪自己浪費太多時間在清醒的意識裡,用人類的身體吃飯,喝水,用常識思考。虛空包圍上來,她的意識,攀附在清醒的最後邊緣,劇烈地抖動了一下。
從邊緣放手,便躍入了無邊的虛空裡。
孔雀醒來的時候滿身是汗。不知道時間,也忘了地點。「是舊金山。」這念頭幾乎是突然地被塞進她腦子裡的,然後房間才隨念頭成形,物質化,凝固為書店樓上的小閣樓。
她起來看桌上的小鐘,卻弄倒了水杯。是夜裡三點。
幾個小時前,她取走了拉拉的死核心,回到房裡,消化了它。
一些灰色的東西……。這是常有的事。越是看上去普通的人,心裡的積累也越多。微不足道的小事,像是兩個星期前在飯桌上,心如和小仲嘲笑不在場的黛西胖得像海象。拉拉覺得這話說得刻薄了,卻沒有抗議,沒有違抗社交談話的慣性。
事情拉拉已經忘了。但那片刻的不快,還是化為灰色的沉澱物,包覆在死核心的外圍,變成孔雀碰觸到的第一個殘留物。
孔雀下樓時,書店只剩咖啡桌區還亮著燈。拉拉一個人坐在桌邊,一看到孔雀就站了起來。
「老古回家了。他說我可以在這裡坐一下。」拉拉說,明顯地很慌張。
孔雀走進櫃檯裡,找到大瓶裝的礦泉水,連喝了三杯。最後乾脆把寶特瓶舉起來,對著瓶口喝。她出太多汗了。
「我知道已經很晚了,但我沒辦法站起來走出去。」拉拉侷促地解釋著。「就是無法……」
「妳不用跟我說這些,這又不是我的店。」孔雀打斷她。「我肚子餓了。妳有開車吧?哪裡可以吃東西?」
「啊?」這是拉拉沒有預期的一個問題,原來孔雀畢竟還是需要吃飯的。但在半夜三點這個時間……?拉拉開始回想記憶中去過的二十四小時餐廳。日常的現實重新朝她聚攏過來。她低頭檢查了一下手袋,關成靜音的手機裡,有七通未接電話。
人類的身體,只有有限的表情與動作,因此常會需要用同樣的表情,傳達完全不同的、複雜、相反的情緒。他們會傷心地哭,感動地哭,也會憤怒地哭,欣喜地哭,還有小孩子想睡時的哭。
拉拉內在懷帶著一個空洞。那是死核心被取走之後,所遺留下來的。現在,還有接下來的幾天,空洞的存在都會令她想哭泣。
現在拉拉邊開著車邊哭。她自己也說不上來為什麼。是感傷,但還算平靜的。彷彿送走了一個曾經親密,但緣份已盡的朋友,這是最後一次為他而哭,往後,往後就永遠不會再懷念了。
7/01/2007
荒廢的核心
什麼構成了你生命的主軸?其他事物隨之而來,環繞而生,像植物的果實,為包覆種子而育長出果肉。也許你會說沒有,你沒有一個核心。生活看上去是那麼地瑣碎。但也許,巨大的變化已經發生。巨大的瑣碎,就在身邊。抵抗著,不被你理解,不被輕易化零為整。
「孔雀是個特別的孩子。」老古說。
拉拉望著眼前這個和善的書店老闆。「我可能…知道你的意思。」她的聲音是不自信的,試探著,想從對方的反應多獲得一些訊息。她不確定剛才的感受,是不是真的發生過──在孔雀進門的瞬間,她感到的攻擊性……那是什麼?應該,是錯覺吧?
老古彷彿看穿她,便直接說了:「孔雀,她能從人的身上取走一些東西。」
「她取的東西嘛,沒有名字,字典上查不到的。人沒有辦法給自己察覺不到的東西命名,是不是?不過呢……」老古說:「要讓我說的話,我管那樣東西叫『荒廢的核心』。」
「人呢,有時會出奇地在意某些事,在意到生活繞著它轉的地步。可能是很小的事。打個比方說,有人對布丁很癡迷。單為這緣故,他就去了很多城市,尋找美味的布丁,還跟糕餅師傅交朋友。要不是布丁,他選擇的生活、遇見的人、碰到的事,就會不同了。布丁是他的一個核心。」
「人往往不只有一個核心。有時A核心的引力比較強,你繞著它轉。有時它的力量削弱了,相對而言B核心的引力就強,你的軌道就變成另一種。很多時候,人的生活狀態是好幾個核心互相牽制平衡的結果。」
「核心的存在不是壞事,應該說,是很自然的。喜歡以布丁為核心的人,可以從吃布丁獲得很多樂趣。可是有時候,事情會變得很糟,非常糟,某些核心對人產生過度的、甚至是虛幻的牽制。假設這個布丁人,有一天吃膩布丁了,可是他在美食雜誌有份工作,而且大家都叫他『布丁達人』……,他不敢承認自己嚐不出布丁的味道了。」
「這時布丁已經不是他真正的核心。他的核心其實是保住工作,或是名氣,卻偽裝成布丁。是嗎?」拉拉說。
「妳可以這樣說。但布丁還是存在的,它還是在布丁人心裡。這個多餘的核心,開始掛上蜘蛛網,累積灰塵……荒廢的房屋,總會開始鬧鬼的。如果一直沒處理,它幾乎一定會變成毒瘤。」
老古停頓了一會,重新點燃了賽風壺下的酒精燈。「孔雀可以看到人的核心。」
那,剛才發生的是什麼?孔雀問。她取走了我的核心嗎?
「妳感覺到了是吧?」老古說:「非常好。剛才那一下確實乾淨俐落。時機很對,一下子就取下來了。」
「這些『荒廢的核心』,對妳沒有用,甚至是有害的。取走了它,妳會過得輕鬆點,少些跩著妳走的力量,少些彎路。但對孔雀,它卻是有用的。她取下這些核心,或說,這些毒,消化它們,像猛禽吃毒蛇進補一樣。」
「不過,對某些人而言,她可能很危險。」老古說。「她太銳利。她還不知道,也無法控制自己的銳利,在割走毒瘤的同時,有可能同時切開了別的東西。」
老古的預警,是有道理的。只是當拉拉意識到的時候,事態已經悄悄變化,彷彿有人暗中變換過星系重力的中心,行星便乖順地滑入了新形成的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