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想睡覺的時候,會忽然變得暴躁,會啼哭。成年人說那是因為孩子又想玩,又想睡。若是讓孔雀來說,她會說那是成年人自己忘了,意識在被虛空吸收的邊際,熟悉又陌生,那無以名狀的感覺,往往接近想哭。現在,孔雀在房間裡,把自己開放給那種感受。一開始,她還隱約聽得見樓下老古和拉拉在對話。她想老古哪來這麼多話跟拉拉說,至少對孔雀老古從沒說過這麼多話。但這只是一個小念頭,漂浮在她腦中,像茶葉梗子漂在淡褐色的茶湯上。還有別的茶葉梗子,散漫地並存著。當虛空的觸手探入她的意識時,這些梗子般的念頭便瓦解,消散,融入茶湯於無形。
她被一種懷念的感覺所淹沒。幾乎要責怪自己浪費太多時間在清醒的意識裡,用人類的身體吃飯,喝水,用常識思考。虛空包圍上來,她的意識,攀附在清醒的最後邊緣,劇烈地抖動了一下。
從邊緣放手,便躍入了無邊的虛空裡。
孔雀醒來的時候滿身是汗。不知道時間,也忘了地點。「是舊金山。」這念頭幾乎是突然地被塞進她腦子裡的,然後房間才隨念頭成形,物質化,凝固為書店樓上的小閣樓。
她起來看桌上的小鐘,卻弄倒了水杯。是夜裡三點。
幾個小時前,她取走了拉拉的死核心,回到房裡,消化了它。
一些灰色的東西……。這是常有的事。越是看上去普通的人,心裡的積累也越多。微不足道的小事,像是兩個星期前在飯桌上,心如和小仲嘲笑不在場的黛西胖得像海象。拉拉覺得這話說得刻薄了,卻沒有抗議,沒有違抗社交談話的慣性。
事情拉拉已經忘了。但那片刻的不快,還是化為灰色的沉澱物,包覆在死核心的外圍,變成孔雀碰觸到的第一個殘留物。
孔雀下樓時,書店只剩咖啡桌區還亮著燈。拉拉一個人坐在桌邊,一看到孔雀就站了起來。
「老古回家了。他說我可以在這裡坐一下。」拉拉說,明顯地很慌張。
孔雀走進櫃檯裡,找到大瓶裝的礦泉水,連喝了三杯。最後乾脆把寶特瓶舉起來,對著瓶口喝。她出太多汗了。
「我知道已經很晚了,但我沒辦法站起來走出去。」拉拉侷促地解釋著。「就是無法……」
「妳不用跟我說這些,這又不是我的店。」孔雀打斷她。「我肚子餓了。妳有開車吧?哪裡可以吃東西?」
「啊?」這是拉拉沒有預期的一個問題,原來孔雀畢竟還是需要吃飯的。但在半夜三點這個時間……?拉拉開始回想記憶中去過的二十四小時餐廳。日常的現實重新朝她聚攏過來。她低頭檢查了一下手袋,關成靜音的手機裡,有七通未接電話。
人類的身體,只有有限的表情與動作,因此常會需要用同樣的表情,傳達完全不同的、複雜、相反的情緒。他們會傷心地哭,感動地哭,也會憤怒地哭,欣喜地哭,還有小孩子想睡時的哭。
拉拉內在懷帶著一個空洞。那是死核心被取走之後,所遺留下來的。現在,還有接下來的幾天,空洞的存在都會令她想哭泣。
現在拉拉邊開著車邊哭。她自己也說不上來為什麼。是感傷,但還算平靜的。彷彿送走了一個曾經親密,但緣份已盡的朋友,這是最後一次為他而哭,往後,往後就永遠不會再懷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