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從一些片段的時刻開始的。
諾拉瓊斯(Norah Jones)因為電影「我的藍莓夜」的宣傳到了上海。人間副刊讓我去給她做一回訪問。時間約在一個星期五的午後一點半,在她下榻的北外灘茂悅酒店。出門時有點晚了,要到對街去攔計程車,我跑上天橋,一面用iPod聽著她為電影寫的新歌,The Story。
微微有雨,很冷。天空鉛灰色,被延安路高架橋巨大的水泥色身軀割開了,隨著我跑向前,那水泥量體便不斷逼近,從我頭頂經過,最後徹底離我視界而去。天空落下細針般的雨。這時 Norah Jones的聲音在耳機裡響起來,低沉的,緩慢的。
那一刻我覺得,正是城市裡許多像這樣的片段時刻,產生了這歌曲,產生了「我的藍莓夜」這電影。也許是為了放大我們經驗的時刻,延展一些微小事物的意義,也許是為了回應這個城市,為了另一些和我們同在城市裡生活行走的人,能聽見與看見。
諾拉瓊斯因午飯而稍稍遲到了。電影公司租用來供採訪使用的會議室,桌上有個白瓷小碗,裝著M&M巧克力,裡面包了花生仁的那種。
茂悅酒店的位置靠近黃浦江轉彎處,號稱有環繞的外灘景色,但在這間二樓的會議室是看不見的。對街的綠地,有人做著重複的動作,可能是在打太極拳。
接著諾拉瓊斯進來,以美式的明快俐落感打了招呼,把桌上裝著巧克力的白瓷碗向我推過來一公分,「要吃的話請自己拿」,然後就盯著我,等我的第一個問題。
從食物開始
「我的藍莓夜」的故事也是從食物開始的。在紐約的一家小餐館裡,諾拉瓊斯飾演的伊莉莎白打電話去找跟她失聯的男友,和只用食物記憶顧客的餐館老闆杰里米(裘德洛)展開「你到底有沒有看到他」、「不要跟我形容他的長相,告訴我他愛吃什麼」,這樣不甚有效的尋人對話。
失戀的伊莉莎白,多年來保持餐廳原樣等待女友回歸的杰里米,小餐館菜單裡的大冷門藍苺派……。王家衛電影裡的角色,事物,經常都有某種設定,登場時便各有其鮮明的形狀了。是人,就帶著記憶,被一件過往的事纏縛住,直到整個人就像是只盛裝那件事情的容器。東西也有。藍苺派的設定是:每天在杰里米的餐館裡,都會有一整個藍苺派剩下來,沒人點,沒人吃,但杰里米還是堅持每天烤上一個派,以備萬一有人真的想吃。
電影的場景,好像只是為了讓這些設定鮮明的拼圖碎片,可以發生交互作用,關聯、組織起來。人可以相遇,藍苺派可以被注意到、被唯一的客人伊莉莎白點用。──伊莉莎白之所以注意到藍苺派,其實有點藉物自傷的味道,若非身上背負著失戀的傷感,她也會像其他人一樣匆匆來去,不會留到餐館打烊後,看見那一整個無人聞問、像被失約了的藍苺派。
最終是人與人、或人與物,種種設定之間的交互折射與繞射,形成了故事。藍苺派也有它的戲份。
這是諾拉瓊斯的第一部主演電影。真要說起跟戲劇表演的緣分,諾拉瓊斯中學時候讀的是德州達拉斯一所表演藝術學校。她學的是音樂,但也演過學校話劇,演一個英國老太太,帶著假髮,上了白粉,說英國腔的英語。但畢竟沒受過真正的演戲訓練,電影開拍前,她本來想去上表演課,被王家衛阻止了。諾拉瓊斯說:「王家衛會把演員的個性帶入角色中。」所以重要的反而是保存演員原來的風格。
「王家衛的風格很特別。我們上戲的時候常常不知道當天要拍什麼。大部分人拍電影不會這樣做,因為太花錢了,必須得事先計畫好。但我喜歡王家衛經常改腳本,很像我做音樂的方式。」她的第三張專輯Not Too Late(台灣翻譯為「諾言」)是在她家裡的錄音室錄的,也是沒有一個清楚的「到此為止是一張專輯」的概念,在隨興的演唱、錄製過程中,專輯的形狀逐漸浮現。
相似與不同
諾拉瓊斯說伊莉莎白這個角色確實跟她自己有些相似的地方,但基本上還是不同的。
伊莉莎白從紐約出發,展開一路從美國東岸到西岸的旅程,沿途在餐館或酒館打工賺旅費。這樣的情節設定,使伊莉莎白這塊拼圖,繼續與其他角色發生作用。她遇見一酗酒的小城警察阿尼,為永遠無法再回到最初那樣熱切狀態的戀情所苦。遇見警察的妻子蘇琳,被小城生活拘束,想要逃離丈夫與小城。也遇見一大膽自信的女賭徒萊斯莉,與父親的關係心結影響她至深,把牌桌上的猜疑詭計帶到了生活裡。
在移動中人便接受空間的洗牌,交換位置,接觸,讓故事發生。
Norah Jones十六歲就在餐館唱歌。但那些場地,她說:「沒有人會聽的。」第一張專輯Come Away with Me發片時,她二十三歲。Come Away with Me在全世界各地大賣,她成了葛萊美獎最佳新人。從此演唱進入另一種層次,和樂團和製作班底一起巡迴。
她說雖然喜歡旅行巡迴演出,但是每次到旅程的最後,都覺得很累。「我需要找到一個平衡。巡迴時的生活全都繞著工作轉,即使白天不在演唱的時間,也離不開工作。結果就是到最後我會開始覺得:我不喜歡巡迴,我需要記起自己的生活。」說到底,旅行不見得總是那麼浪漫的事啊。
讓她可以打起精神的方法,最終還是「聽音樂」。「我喜歡聽新的樂團。或不一定是新樂團,就是一些從來沒聽過的東西。」
因為工作常需要,不工作的時候她寧願待在紐約。待在家裡,家裡有錄音室,可以玩音樂。她說如果真的想唱歌,也會跑到家附近熟識的小酒館裡唱,不對外宣傳,純粹是為樂趣,不當成工作的。我想像小酒館裡也許也會有像阿尼這樣的顧客,沉悶悶為情傷喝著酒,一抬頭發現當天的駐唱歌手是諾拉瓊斯……。我想阿尼會意外的吧。
私心浪漫的希望?
杰里米把客人遺忘的鑰匙,都存放在一只玻璃缸裡。他說是不願意有房間因失去了鑰匙而永遠地鎖上了。這段情節令人想到「重慶森林」,梁朝偉的空姐女友想跟他分手,把公寓鑰匙寄放在小吃店裡,店員王菲便拿了鑰匙私自進出梁朝偉的公寓。只不過,相比於王菲的角色,杰里米選擇做一個靜態的、旁觀的,負責保管與等待的角色,不外出跑到別人公寓去探險,性格更接近宅男宅女當道的二十一世紀吧。
雖說「我的藍莓夜」是一部公路電影,但與旅行、移動同樣重要的主題是保管與等待。相對於離開的伊莉莎白,杰里米便是一個等待者,繼續保管著鑰匙,也在他從前女友離開後把餐館保持為不變的樣子。小城警察阿尼死後,阿尼的妻子蘇琳要離開,但請伊莉莎白替她保管阿尼喝酒的帳單。萊斯莉在既是親人又像仇人的父親死後,想要保有父親的車子。
這是不是王家衛私心浪漫的希望呢?在變化與移動中,希望還是會有人始終保持不變,負責看守與保存記憶。像是「2046」裡的樹洞。
杰里米說他看著店裡的監測錄影帶時,常會覺得:「每天有那麼多事情在眼前發生,但是我都沒看見。」要到事後看錄影帶時才發現。
許許多多共時發生的事,如果沒人看見、沒人記得,也就這麼過去了。但王家衛似乎總對存在過的可能,有種捨不下。這或許便是為什麼,他的電影鏡頭總像是要無盡延展一個片段時刻的華美。
和諾拉瓊斯聊到唱歌的時候,我感覺或許一首歌也像保存著什麼,等待一個歌者來唱它,翻出在它裡頭埋藏著的一些氣味與情感。像是一個夜晚可以在杰里米的錄影帶裡被觀看、被複習,被重新找出意義。
「除非我對一首歌有感覺,否則我不會唱它。」她說這話時眼神很堅定。「我沒辦法想像自己是另一個角色,刻意去進入歌曲。我一定要對那首歌有感覺才行。
「如果是一首好歌,自然會跟人有種聯繫。」她說。「目標永遠都是去將那首歌轉化為自己的(It is always the goal to OWN the song)。」
「通常不會在第一次嘗試就成功。常常要多試幾次。但如果試了很多次都無法有把歌曲化為己有的感覺,就算了。」
還是可以享受人生
偶爾還是會有第一次唱就感覺很對的歌。她說,新專輯裡的Sinking Soon就是。
在Not Too Late專輯中我最喜歡的是Not My Friend這首歌。她聽見我這樣說時只是禮貌地道了謝謝:「我喜歡這首歌和其他歌的風格不同」。另一首歌Election Day,以選舉日前的徬徨感受為主題,我問她,對世界的未來悲觀嗎?
「有時我也覺得世界局勢很嚇人。」她說。「雖然我還年輕,這些擔心在過往的每個世代可能都曾經經歷過。我有時也會覺得事情好像失控了,人們沒什麼信念,即使投票也沒法改變什麼。」這是她寫下這首歌的背景。但在訪問中她仍然試圖對未來保持樂觀:「雖然世界上有很多令人沮喪的消息,但還是可以享受人生的。」
說到這兒Norah Jones忽然指著窗外說,「你們看,對面的公園,那個人在做什麼,在跳舞嗎?」她的經紀人,宣傳,翻譯,全都跑來看。是先前好像在打太極拳還是什麼的那個人。一個下午了,他還在原地,重複做著同樣的動作。
訪問結束後我在飯店門口上了計程車。車子向前開了幾百公尺後,司機忽然開口問我:「剛才那裡是什麼地方?」
「哪裡?」「就是剛才妳上車的地方,叫什麼?」「喔,是茂悅。」「茂悅…」司機自言自語地說,重複著地址。「茂悅酒店。黃浦路99號。」
像是要把地址植進腦中,在不斷將繁華推陳出新的上海認識一個新的地標,計程車司機盡責地,記憶著這座城市。
然後車便上了高架道路。
(「我的藍莓夜」電影原著改編小說,近日由大塊文化出版)
中國時報 2008.0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