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2008

牢房裡的探戈

     在《浪人劍客》第二十七集中,宮本武藏與吉岡門人的最後決鬥,吉岡道場傾全門之力而無法扳倒武藏一人。在慘烈的砍殺畫面中,作者井上雄彥讓吉岡門人對自己有了這樣的體悟:「不敢正視眼前的敵人,只敢注視身邊夥伴的表情。」「被夥伴注視的人,又繼續看著下一個人。」「下一個人,又繼續看下一個人──」

     有時我覺得,我們這時代眾多的談話節目,是不是就是為了注視夥伴的表情。

     面對複雜的生活處境,婚姻的難題、愛情的背叛、劈腿、經濟不景氣、政治混戰、社會亂象…,我們注視夥伴的表情,和他們一起感嘆、解嘲、抱怨、詬罵。我們想知道別人身上發生了什麼事,和我一樣嗎,比我更糟嗎,他們怎麼做,比起他們我並不奇怪嗎…?

     「夥伴」當中,有人跟我們持同樣的態度,有人持完全相反的看法。即使是和我們主張相反的人,其實也是一起面對著同樣問題的「夥伴」(而還不是「敵人」),只是選擇的回應方式不同罷了。

     但,那個我們因忙於注視夥伴的表情,而還沒開始真正面對的,是什麼?

     最近讀《里芬施塔爾回憶錄》時,也想著這個「夥伴的表情」。

     萊妮.里芬施塔爾(Leni Riefenstahl)是二十世紀德國導演、演員、舞蹈家。她是女性,而且是美麗而有才華的女性。第一部執導的電影《藍光》獲得威尼斯影展銀獎時,那年她三十歲。這部電影使她的電影美學、加之她個人的魅力,受到各界的關注,而在關注她的觀眾當中,便包括當時崛起中的納粹黨領袖希特勒,及後來主導納粹文化政策、但將會與她為敵的戈培爾。二次大戰前她拍攝的納粹黨紀錄片《意志的凱旋》,以及1936年柏林奧運的《奧林匹亞》,在影史被列為經典。因希特勒的賞識,她在納粹德國治下享有極特殊的待遇,獲得一般人無法想像的助力,也曾以她的影響力庇護了一些人。

     但當德國兵敗,她的失勢也是如山而倒的。戰後里芬施塔爾幾度進出戰俘營、監獄、精神病院。她被貼上了納粹同路人的標籤,說她是希特勒情人的傳聞一直沒斷,財產遭凍結,投資片商視她的電影為洪水猛獸。身邊的夥伴,有人出賣她,也有人矢志不渝地幫她。是敵是友,面孔表情隨一個時代的巨變而輪換。

     里芬施塔爾筆下,戰爭前後那幾年在歐洲內部蓄積的壓力與狂熱幾乎是魔幻的。希特勒這個人彷彿捲動了不可思議的能量,使身邊的人個個著魔般地想為他而死。但當希特勒一死,那魔法迅速退潮。有人還在征忡愕然,有人已經搶佔新的位置。

     《浪人劍客》二十七集有另一句令我難忘的話:「人很脆弱,一旦聚集在一起,就會忘記初衷,迷失真正的自我。」

     里芬施塔爾回憶錄中有這麼一幕。當時她在獄中,想要求死。每天幫她送飯的護工提到,裝有毒藥的醫藥櫃有時是打開的,他可以幫她弄到藥片,條件是,服下毒藥之前,她必須在牢房裡和他跳一支探戈。

     這真是個奇特的要求:一支死前的牢房探戈!我不知道那名護工心裡藏著怎樣的世界,竟使得一支探戈變成他想要交易的東西?

     里芬施塔爾覺得護工瘋了,這要求霎時打消了她尋死的念頭,她活下來了,未久獲釋。或許里芬施塔爾不會同意,但當我讀到這裡時,我想她和護工兩個人,其實是某種意義的夥伴,同樣面對著戰後瘋狂失序的世界,但以不同的方式在希望和絕望著。不知里芬施塔爾可曾發現嗎:被要求以探戈交換一死,並不比因身為猶太人而死於毒氣室更瘋狂。人類經常是眼望著同時代夥伴們的表情,前進,後退,像跳一支探戈。
 
 
三少四壯集 080127

1/20/2008

臘梅,與上海的雪

     已經好幾天了,心裡一直想著,房間裡能插上幾枝臘梅就好了。在這個季節。

     雖然這樣想,卻一直忙於各種事,而沒有去買。星期天下午去了住在花市附近的凱倫家,吃了烤小麵包和紅茶,接近傍晚的時候我提議:「去花市吧。」但一出門,我立刻被室外的冷風改變了心意:「還是算了,我直接叫車回家吧」,遂一點原則也不顧地推翻了自己五分鐘前的提議,即使被凱倫譏笑為三分鐘熱度,仍不改其志。那天是上海今年入冬以來最低溫,都說夜裡可能會下雪的。

     漸漸變成惦記的懸念,那幾枝未曾真實來到我生活裡的臘梅。晚上回到家,就著公寓門廊暗淡的光線,找門上的鑰匙孔,推門,洞開一更為漆黑的空間,便想,這時有梅花的暗香襲來多好。

     ──伸手開燈之前,什麼也看不見,只有一陣香氣……,如此便把回家變成了一件嗅覺性的事,不是挺好嗎?或是,早上,在意識的模糊地帶,醒來的先是嗅覺……。臘梅的香氣是隱約而堅持的,不是那種侵略性的香。但因為是木本的植物,枝椏縱橫,捧帶不易,得專程一趟車。可不像買幾朵玫瑰,手上提著超市塑膠袋還能一併解決。為這樣種種的原因,又使臘梅來到我家的日子,一再地推遲了。暫時,我還是每天回到沒有氣味表情的家。

     當晚亮亮在MSN上對我說,下雪了。

     我打開窗戶,外頭一片漆黑。連是不是下雨都看不清。亮亮說她特別跑下樓去看過了,真的有下一點雪喔,只是不多。

     再過幾日,這回是在白天,MSN上從台灣來、住在上海的朋友們,幾乎同時把暱稱換成:「飄雪哩」、「真的是雪呀」,等等,不一而足,或驚奇或感嘆的句式。我又往窗外望,我家這區還是一點動靜也沒。但他們對雪的奇妙的感受,畢竟傳達到我電腦這頭。雪是如此引誘著,在亞熱帶台灣長大的我們。無論平常各自忙於怎樣的生計,這時便有了異鄉人的共鳴了。

     在愛丁堡時,有陣子我很迷麥克奧菲爾德(Mike Oldfield)的歌。尤其是下雪的日子。他是出生於1950年代,十七歲開始發表作品,二十歲出了第一張專輯的天才型作曲家。他的歌有種深邃而神秘的感覺,彷彿封存了一個小宇宙在裡頭。雪天,當窗外可望見的地面與房屋頂上都覆上薄薄一層積雪的時候,外界的聲音會被吸收,那種表面的安靜,與城市內在依然存在、但此刻彷彿暫時收拾起來的悸動,總令我想到奧菲爾德的歌。它們和當代社會不大同拍,跟流行的樂曲一點都不像,其奇幻與透明感,好像它們的聽眾來自另一個世界。

     MSN被「下雪了」佔據的那天,我又好想閉戶不出,在家聽Moonlight Shadow,To France,Poison Arrow或是Tricks of the Ligtht這些歌。這時想起那些CD都裝在台北家中的某個箱子裡。從愛丁堡回到台北後,我很久沒聽這些歌了。它們被我那幾年的生活封印了,像雪封印聲音。

     聽說,在宇宙的某處,有一顆小行星是以奧菲爾德命名的。發現這顆行星的天文物理學家,本身也是個奧菲爾德迷。我想他一定常在用望遠鏡觀測夜空時,想起奧菲爾德的歌吧,就像我看到雪景時總想聽他一樣。有些作品就是屬於宇宙,或是雪,這些雖非以現實緊貼你,但卻隱藏著通往一些廣闊、一些真實的蹊徑,在適當的時機打開封印,完整說明了一切。這麼寫著,我又想念起一株不存在的、未被實現的臘梅。
 
 
三少四壯集 080120

1/13/2008

七天內的事

     拉拉已經想這些是她會告訴班杰明的事,如果他今天上線問她的話。所謂依戀難道就從這麼卑微的出身開始,越微小,越難以防範。

     第一天拉拉遇見班杰明。班杰明給拉拉發了簡訊。

     第二天班杰明在MSN上加入了用手機簡訊問來的、拉拉的地址。

     接下來的幾天就只是經常的MSN。拉拉早上到公司,會先收到班杰明的訊息,這時的招呼比較簡短,因為兩個人都還有別的事忙。問一聲「今天好嗎?」「工作啊,看來今天又是魔鬼的一天。」然後各自去開會或忙別的什麼。晚上回到家,拉拉電的無線網路總是習慣性地開著,班杰明往往也還在線上,有時是還在公司,有時是同樣在家裡。幾乎每天他都問她晚餐吃什麼,午餐呢,今天做了什麼。總是這樣瑣碎的、平庸的開頭,用的是零頭般的時間(等開會啦,一邊看電視啦),然後才稍帶出旁的話題,也許從晚餐帶出他去過的館子,從今天看的節目說到別部電影。

     第八天,班杰明忽然不在了。

     這其實是件很尋常的事。你的朋友有時掛在網上,有時不掛。誰曉得為什麼,說不定他家的網路壞掉了。介意的話,過幾天等他上線時問一聲,可是最好確定你跟他的關係親疏問得起這個問題,不是人人都喜歡有人一直注意著自己上線的動靜。

     問題就在於拉拉還真的注意了。第八天晚上,拉拉發現自己比尋常更頻繁地檢查聯絡人列表,看班杰明是不是上線。習慣真是個可怕的東西。

     瑣碎的事物在談論中獲得一種光澤。MSN上的閒聊往往比電話或當面聊天更瑣碎,是可以邊工作、邊吃飯、邊同時和多人聊天,一面同步進行不輟的事。它毫不歧視地接納了一切的東拉西扯,冷場與分心──不像當面或電話聊天,有一分鐘的冷場,你就汗流浹背了。在MSN裡,說不上話的時候你用表情符號,再說不上的時候你可以過幾分鐘再回答,或乾脆不回答。

     要是沒有那些MSN上跟班杰明的閒聊,拉拉的生活也是一樣過的。但這七天之中,拉拉生活裡許許多多的小事,從今天吃了什麼菜,早餐在市場口買的一塊錢的餅,在公車上看見司機跟乘客吵架,都被談論所覆蓋。彷彿它們先在生活裡發生一次,而後又在對話框裡再活過一次。瑣事被談論的軌跡串聯起來,七天內便形成一條路徑,然後忽然消失在第八天。

     第九天早上,拉拉在市場口買了油條當早餐,看起來有點油膩,但是她很久沒吃油條了很想嚐嚐。搭到的計程車司機,一路跟著電台播放的歌曲唱。還沒到辦公室,還沒連上電腦,拉拉已經想這些是她會告訴班杰明的事,如果他今天上線問她的話。所謂依戀難道就從這麼卑微的出身開始,越微小,越難以防範。
 
三少四壯集 080113

1/06/2008

我空洞地認識著的朋友A

     當初是那樣決心地相愛,不計一切地共苦過,以至於後來感情生變的時候,更難以接受。

     星期天下午,車子行經高架道路時,我對身邊開著車的A說:「你有非要達成不可的目標嗎?」

     A笑了。他說:「我從沒真正被問過這個問題。即使是妳現在問我,也不是認真地問,否則我就要開始焦慮了。」

     老實說,當時我猶豫了一秒。我有兩個選擇,一是堅持:「我就是認真問的,你好好想一想回答我呀!」那他就得焦慮了,但焦慮又怎樣?另一個選擇是順水推舟地承認「好吧我不是認真的」,放過他,別逼他了。

     我選擇了後者。

     事後想起這個對話,覺得這招真是狡猾呀。也許這證明了他了解我,比我了解他多一些:當時我確實不是非要什麼回答,我也不喜歡惹得人焦慮;只要看準這點,就能輕易避開我的任何問題。

     想到A可以笑著說出「妳不是認真問的,否則我要焦慮了」這樣的話來,我忽然覺得,也許在他笑容的背後,虛無遠比我所能猜測的還要深。他避開我的問題的那種方式,不會是突如其來的一招,他一定已經用這個方法回避過無數次,自己問自己的問題了。也許他一直是,繞著空洞的邊緣行走,不去問核心裡有什麼,不該認真去問的東西。

     A畢業後到深圳工作的第一年,認識了他的前妻。他說那時他還是個窮青年,每天擠公車上班。他的前妻已婚了,有個孩子,開的是BMW。但他們還是相愛了。所有人都不看好,他的朋友對他說:「你還真以為她會為你離婚,離開孩子啊?」她的朋友對她說:「妳在想什麼呀!他怎麼可能會和妳在一起?」

     但終於還是排除了萬難,她幾乎是放棄一切來和他在一起。

     一開始過了幾年幸福日子。

     A始終沒有告訴我細節。(並且這又是另一件他不說,我就不忍心細問的事。)只知道他們最後分開了,是他前妻提的分手。他們一起度過最窮最苦的幾年,A不斷地換工作,她也是,因為跳槽是拔高待遇的機會。漸漸地他們不必再儉省度日,A買了車,告別擠公車的日子。但卻是在生活變得寬裕後,她說要離開他了。

     「有段時間我真的滿恨她的。」A告訴我這些的時候,話聲很輕。「離婚後,很多人跟我說過她許多事,但我還是相信她跟我在一起時是快樂的。」說到這時A又笑,說他想不清楚,寧願不想。

     因為當初是那樣決心地相愛,不計一切地共苦過,以至於後來感情生變的時候,更難以接受。離婚後他一個人離開深圳,到了上海,在一外商企業工作,待遇更優了。對於前一次婚姻他還是沒有理出個頭緒,但他經常說起深圳,我感覺他在那裡畢竟有許多好的回憶。例如在茶餐廳吃飯,他會說他吃過最好吃的叉燒,是在東莞附近的一個小鎮裡。因為知道那段過往,我不想多問,以免一不小心戳到痛處。又因為這不想問、因為習慣性地繞開,我對這個人的認識是佈滿空洞的。這一半是我造成的。

     A到深圳之前,他的家鄉在江西,一處環繞著當年計劃經濟的紡織廠而建的聚落。所有人都做跟紡織廠有關的工作,廠有自己的學校,有自己的郵局。有一回在他車裡聊到文革後期的歌曲,他拿出CD放給我聽,從前愛聽的歌曲,「讓我們蕩起雙槳」,「珊瑚頌」,「聽媽媽講過去的事」。他說現在回想起來,那個時代生活比較單純。

     而這些,同時也是我比較不怕問他的事。
 
 
三少四壯集 080106

1/05/2008

看王家衛「我的藍莓夜」,與諾拉瓊斯談話---一塊藍莓派的戲份

 或許是從一些片段的時刻開始的。

 諾拉瓊斯(Norah Jones)因為電影「我的藍莓夜」的宣傳到了上海。人間副刊讓我去給她做一回訪問。時間約在一個星期五的午後一點半,在她下榻的北外灘茂悅酒店。出門時有點晚了,要到對街去攔計程車,我跑上天橋,一面用iPod聽著她為電影寫的新歌,The Story。

 微微有雨,很冷。天空鉛灰色,被延安路高架橋巨大的水泥色身軀割開了,隨著我跑向前,那水泥量體便不斷逼近,從我頭頂經過,最後徹底離我視界而去。天空落下細針般的雨。這時 Norah Jones的聲音在耳機裡響起來,低沉的,緩慢的。

 那一刻我覺得,正是城市裡許多像這樣的片段時刻,產生了這歌曲,產生了「我的藍莓夜」這電影。也許是為了放大我們經驗的時刻,延展一些微小事物的意義,也許是為了回應這個城市,為了另一些和我們同在城市裡生活行走的人,能聽見與看見。

 諾拉瓊斯因午飯而稍稍遲到了。電影公司租用來供採訪使用的會議室,桌上有個白瓷小碗,裝著M&M巧克力,裡面包了花生仁的那種。

 茂悅酒店的位置靠近黃浦江轉彎處,號稱有環繞的外灘景色,但在這間二樓的會議室是看不見的。對街的綠地,有人做著重複的動作,可能是在打太極拳。

 接著諾拉瓊斯進來,以美式的明快俐落感打了招呼,把桌上裝著巧克力的白瓷碗向我推過來一公分,「要吃的話請自己拿」,然後就盯著我,等我的第一個問題。

 從食物開始

 「我的藍莓夜」的故事也是從食物開始的。在紐約的一家小餐館裡,諾拉瓊斯飾演的伊莉莎白打電話去找跟她失聯的男友,和只用食物記憶顧客的餐館老闆杰里米(裘德洛)展開「你到底有沒有看到他」、「不要跟我形容他的長相,告訴我他愛吃什麼」,這樣不甚有效的尋人對話。

 失戀的伊莉莎白,多年來保持餐廳原樣等待女友回歸的杰里米,小餐館菜單裡的大冷門藍苺派……。王家衛電影裡的角色,事物,經常都有某種設定,登場時便各有其鮮明的形狀了。是人,就帶著記憶,被一件過往的事纏縛住,直到整個人就像是只盛裝那件事情的容器。東西也有。藍苺派的設定是:每天在杰里米的餐館裡,都會有一整個藍苺派剩下來,沒人點,沒人吃,但杰里米還是堅持每天烤上一個派,以備萬一有人真的想吃。

 電影的場景,好像只是為了讓這些設定鮮明的拼圖碎片,可以發生交互作用,關聯、組織起來。人可以相遇,藍苺派可以被注意到、被唯一的客人伊莉莎白點用。──伊莉莎白之所以注意到藍苺派,其實有點藉物自傷的味道,若非身上背負著失戀的傷感,她也會像其他人一樣匆匆來去,不會留到餐館打烊後,看見那一整個無人聞問、像被失約了的藍苺派。

 最終是人與人、或人與物,種種設定之間的交互折射與繞射,形成了故事。藍苺派也有它的戲份。

 這是諾拉瓊斯的第一部主演電影。真要說起跟戲劇表演的緣分,諾拉瓊斯中學時候讀的是德州達拉斯一所表演藝術學校。她學的是音樂,但也演過學校話劇,演一個英國老太太,帶著假髮,上了白粉,說英國腔的英語。但畢竟沒受過真正的演戲訓練,電影開拍前,她本來想去上表演課,被王家衛阻止了。諾拉瓊斯說:「王家衛會把演員的個性帶入角色中。」所以重要的反而是保存演員原來的風格。

 「王家衛的風格很特別。我們上戲的時候常常不知道當天要拍什麼。大部分人拍電影不會這樣做,因為太花錢了,必須得事先計畫好。但我喜歡王家衛經常改腳本,很像我做音樂的方式。」她的第三張專輯Not Too Late(台灣翻譯為「諾言」)是在她家裡的錄音室錄的,也是沒有一個清楚的「到此為止是一張專輯」的概念,在隨興的演唱、錄製過程中,專輯的形狀逐漸浮現。

 相似與不同

 諾拉瓊斯說伊莉莎白這個角色確實跟她自己有些相似的地方,但基本上還是不同的。

 伊莉莎白從紐約出發,展開一路從美國東岸到西岸的旅程,沿途在餐館或酒館打工賺旅費。這樣的情節設定,使伊莉莎白這塊拼圖,繼續與其他角色發生作用。她遇見一酗酒的小城警察阿尼,為永遠無法再回到最初那樣熱切狀態的戀情所苦。遇見警察的妻子蘇琳,被小城生活拘束,想要逃離丈夫與小城。也遇見一大膽自信的女賭徒萊斯莉,與父親的關係心結影響她至深,把牌桌上的猜疑詭計帶到了生活裡。

 在移動中人便接受空間的洗牌,交換位置,接觸,讓故事發生。

 Norah Jones十六歲就在餐館唱歌。但那些場地,她說:「沒有人會聽的。」第一張專輯Come Away with Me發片時,她二十三歲。Come Away with Me在全世界各地大賣,她成了葛萊美獎最佳新人。從此演唱進入另一種層次,和樂團和製作班底一起巡迴。

 她說雖然喜歡旅行巡迴演出,但是每次到旅程的最後,都覺得很累。「我需要找到一個平衡。巡迴時的生活全都繞著工作轉,即使白天不在演唱的時間,也離不開工作。結果就是到最後我會開始覺得:我不喜歡巡迴,我需要記起自己的生活。」說到底,旅行不見得總是那麼浪漫的事啊。

 讓她可以打起精神的方法,最終還是「聽音樂」。「我喜歡聽新的樂團。或不一定是新樂團,就是一些從來沒聽過的東西。」

 因為工作常需要,不工作的時候她寧願待在紐約。待在家裡,家裡有錄音室,可以玩音樂。她說如果真的想唱歌,也會跑到家附近熟識的小酒館裡唱,不對外宣傳,純粹是為樂趣,不當成工作的。我想像小酒館裡也許也會有像阿尼這樣的顧客,沉悶悶為情傷喝著酒,一抬頭發現當天的駐唱歌手是諾拉瓊斯……。我想阿尼會意外的吧。

 私心浪漫的希望?

 杰里米把客人遺忘的鑰匙,都存放在一只玻璃缸裡。他說是不願意有房間因失去了鑰匙而永遠地鎖上了。這段情節令人想到「重慶森林」,梁朝偉的空姐女友想跟他分手,把公寓鑰匙寄放在小吃店裡,店員王菲便拿了鑰匙私自進出梁朝偉的公寓。只不過,相比於王菲的角色,杰里米選擇做一個靜態的、旁觀的,負責保管與等待的角色,不外出跑到別人公寓去探險,性格更接近宅男宅女當道的二十一世紀吧。

 雖說「我的藍莓夜」是一部公路電影,但與旅行、移動同樣重要的主題是保管與等待。相對於離開的伊莉莎白,杰里米便是一個等待者,繼續保管著鑰匙,也在他從前女友離開後把餐館保持為不變的樣子。小城警察阿尼死後,阿尼的妻子蘇琳要離開,但請伊莉莎白替她保管阿尼喝酒的帳單。萊斯莉在既是親人又像仇人的父親死後,想要保有父親的車子。

 這是不是王家衛私心浪漫的希望呢?在變化與移動中,希望還是會有人始終保持不變,負責看守與保存記憶。像是「2046」裡的樹洞。

 杰里米說他看著店裡的監測錄影帶時,常會覺得:「每天有那麼多事情在眼前發生,但是我都沒看見。」要到事後看錄影帶時才發現。

 許許多多共時發生的事,如果沒人看見、沒人記得,也就這麼過去了。但王家衛似乎總對存在過的可能,有種捨不下。這或許便是為什麼,他的電影鏡頭總像是要無盡延展一個片段時刻的華美。

 和諾拉瓊斯聊到唱歌的時候,我感覺或許一首歌也像保存著什麼,等待一個歌者來唱它,翻出在它裡頭埋藏著的一些氣味與情感。像是一個夜晚可以在杰里米的錄影帶裡被觀看、被複習,被重新找出意義。

 「除非我對一首歌有感覺,否則我不會唱它。」她說這話時眼神很堅定。「我沒辦法想像自己是另一個角色,刻意去進入歌曲。我一定要對那首歌有感覺才行。

 「如果是一首好歌,自然會跟人有種聯繫。」她說。「目標永遠都是去將那首歌轉化為自己的(It is always the goal to OWN the song)。」

 「通常不會在第一次嘗試就成功。常常要多試幾次。但如果試了很多次都無法有把歌曲化為己有的感覺,就算了。」

 還是可以享受人生

 偶爾還是會有第一次唱就感覺很對的歌。她說,新專輯裡的Sinking Soon就是。

 在Not Too Late專輯中我最喜歡的是Not My Friend這首歌。她聽見我這樣說時只是禮貌地道了謝謝:「我喜歡這首歌和其他歌的風格不同」。另一首歌Election Day,以選舉日前的徬徨感受為主題,我問她,對世界的未來悲觀嗎?

 「有時我也覺得世界局勢很嚇人。」她說。「雖然我還年輕,這些擔心在過往的每個世代可能都曾經經歷過。我有時也會覺得事情好像失控了,人們沒什麼信念,即使投票也沒法改變什麼。」這是她寫下這首歌的背景。但在訪問中她仍然試圖對未來保持樂觀:「雖然世界上有很多令人沮喪的消息,但還是可以享受人生的。」

 說到這兒Norah Jones忽然指著窗外說,「你們看,對面的公園,那個人在做什麼,在跳舞嗎?」她的經紀人,宣傳,翻譯,全都跑來看。是先前好像在打太極拳還是什麼的那個人。一個下午了,他還在原地,重複做著同樣的動作。

 訪問結束後我在飯店門口上了計程車。車子向前開了幾百公尺後,司機忽然開口問我:「剛才那裡是什麼地方?」

 「哪裡?」「就是剛才妳上車的地方,叫什麼?」「喔,是茂悅。」「茂悅…」司機自言自語地說,重複著地址。「茂悅酒店。黃浦路99號。」

 像是要把地址植進腦中,在不斷將繁華推陳出新的上海認識一個新的地標,計程車司機盡責地,記憶著這座城市。

 然後車便上了高架道路。

 (「我的藍莓夜」電影原著改編小說,近日由大塊文化出版)


中國時報  2008.0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