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4/2008

     她就像名字裡的那個「靜」字。在人群裡獨處,在號稱「超級星期二」的大選日子裡,如常地換上了硬底的鞋子開車,駛過喬治華盛頓大橋,駛入河對岸遠離了曼哈頓燈火的、更沉的黑夜。

     靜開車前先換上了她備在車裡的一雙鞋,鞋底比較硬,這樣踩煞車踩油門才穩。然後她輕聲說妳可以睡一下,這段路大約四十分鐘到一個小時。她說她會聽語言學習錄音帶,因為她正在上法文課和日文課。上下班的這段路,從紐澤西州到曼哈頓的路遠,有時還塞車,她習慣利用時間聽帶子。她相信聽著聽著,熟悉了語言特有的聲調,字彙與字彙間的表情,就能懂了。

     但結果我沒有睡,她也沒有聽錄音帶。我知道她的提議原也是出於善意,擔心我們在車上狹小空間裡相處的一個鐘頭,兩個人出於客套、或因不適應有他人在場的沉默,而強迫自己去談很多並不熱中的話題。那是我不擅長的事,我知道她也不擅長,我們互相理解對方的這種性格。人有時是可以直覺地了解一個不熟的人的,在所有的陌生中看見她和自己最大的共同點。所以我們更加不願意勉強對方說話,不願在對方面前使用對其他人的那種社會化行為。

     靜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工作。每次我到紐約,去博物館總會給她打個電話,然後在入口處的圓形詢問台邊看看人,一會便會聽見有人叫我。總是她先認出我的。可能我太耽於看周圍的人群,反而錯過看見這一個?一的人,錯過她什麼時候已穿過人群而來。穿著樸素的,有時顯得寬大的衣裝,微低著頭笑著跟我打招呼。我很喜歡她的笑容,是一種我很想用「極簡」來形容的笑法,不大見動靜的,但笑意已經在臉上了。她會說中午不要在博物館昂貴又人多的餐廳花錢,她帶我去員工餐廳,那裡選擇又多,採自助式,秤重量計價,要吃什麼自己選。飯後她又陪我到博物館商店裡買書,她又拿出員工證來給我打折。

     這幾乎是我每次到紐約的固定行程。博物館,靜,館內的員工餐廳和商店,一間展廳又一間展廳的藝術或古物。下午靜回辦公室上班,我繼續在館內隨意遊走。看了克林姆的一幅白衣女子,女子的白皮膚與衣服都是白色,許多層次的白色,透明的與不透明的。也看了雷格諾爾(Henri Regnault)的莎樂美,衣服上的金,毛皮的質感。

     那天其實是美國民主黨內初選,媒體稱之為「超級星期二」的日子。我覺得這個名稱使選舉變很滑稽,好像一檔大型的綜藝節目。焦點集中在希拉蕊與奧巴馬的對決,等著看美國的下一任總統會是破天荒地由一個女人,或者一個黑人來擔任。我問過的人當中,Andrew與Alex,兩個人都是在美國出生長大的華人移民第二代,都投給奧巴馬。M則支持希拉蕊,他是移民第一代,不信任黑人,「黑人雖然有受壓迫的歷史,但他們對華人並不友善」,他說。我問靜,妳會選誰?她笑了笑,沒有回答。

     那天傍晚,從曼哈頓往紐澤西的路上,靜沒有聽語言錄音帶,我也沒有睡,我們聊了一點美國的大選。靜的表情仍是那樣,彷彿抽離地觀看著一切。但她不是不在意,她一直是有政治主張的,總統大選也總是會返鄉投票。只是她就像名字裡的那個「靜」字。在人群裡獨處,在號稱「超級星期二」的大選日子裡,如常地換上了硬底的鞋子開車,駛過喬治華盛頓大橋,駛入河對岸遠離了曼哈頓燈火的、更沉的黑夜。
 
 
三少四壯集 080224

2/17/2008

雪人與里爾克

     這畢竟是婷婷人生的第一場雪呀。而且她也是我們當中唯一一個,心裡還沒有標準化的雪人形象。

     1902年底,在歐洲大陸各地流轉著的郵件當中,有一封信是寄給詩人里爾克的。寄信人里爾克並不認識,不過他算是里爾克的學弟,正在里爾克待過的寄宿學校裡就讀。可能也遭遇著少年的心情。

     幾個星期後里爾克寄出了回信,比他當初收到的信還長好幾倍。接下來的六年內,里爾克持續回信給這個少年,也就是後來公開出版的十封《給年輕詩人的書簡》(Letters to a Young Poet)。

     第一次讀《給年輕詩人的書簡》,我誤把它們看作一位年長的(至少是中年以後的)、閱歷世故的詩人,給少年的智慧的建議,關於孤獨,愛情,及寫作種種。因為是過來人了,所以可以指出少年將要、或正在經歷的事。後來才發現,並不是這樣。1903,里爾克寄出第一封回信時,也不過二十八歲。這一封信寄出自巴黎,里爾克剛在前一年夏天來到這個花花城市,去寫一本關於雕刻家羅丹的書。他受了羅丹的刺激反思自己的創作,他常為健康狀況所苦。換句話說,里爾克並不是以一個睿智老人的身分,來回答少年的提問的。他自己也還在探尋,在經歷世界,在遭遇巴黎,在找自己創作的路口。這十封給年輕詩人的書簡,原來是一個先行的旅人,給後人留下的記號呀。他一路撥開茂林樹葉,在樹幹上留下的刀痕,新鮮到冒著樹皮纖維切口的水氣。

     了解到這個發言位置之後,再重讀這十封書簡,才覺得更明白一些。或者說,是恍然大悟,並且不斷這裡那裡地、在書頁裡找到一名二十八歲旅人的新鮮的刀痕。書簡裡給年輕詩人的建議,同時也是他自我投射的理想,在孤寂的旅途中說給自己聽的話。例如論到愛情與婚姻時,他說,再沒有其他人類經驗的領域,比愛情更充斥著各種各樣的保命發明,船和救生圈之類,來防止我們在其中滅頂了;他說社會給愛情附加了簡單的形式,廉價、安全、確定,符合公共趣味的。這樣的鋒利,原來是旅人正在開路,原來是他厭煩於眼前社會的俗套如莽林般阻礙行路,在衝撞,在批判,用敘述與詮釋開出一條路來。

     上海今年是多年未曾有過的冷冬,雪在地面上積了薄薄的一層。丹丹蒐集了整個小區的積雪,為她未滿一歲的小女兒婷婷堆了一個雪人。是按照在圖畫書、耶誕卡裡學習來的雪人標準造型堆的,圍了紅圍巾,插了一小截紅蘿蔔鼻子。但是因為積雪量並不多,雪人又小又瘦,下半身還構不成圓球,嚴格說來只是個塔狀的梯形,上面頂著一個圓雪球當頭。比起來,丹丹抱在懷裡、白胖胖圓滾滾的婷婷還更像雪人哩。不過這畢竟是婷婷人生的第一場雪呀。而且她也是我們當中唯一一個,心裡還沒有標準化的雪人形象,就直接經驗到真實的雪的人。不知道她的潛意識裡會不會留下「雪人應該是瘦小的」的反標準化雪人記憶,此後一輩子都覺得胖雪人很刺眼?

     不過那畢竟是她的媽媽在上海多年不遇的大雪之冬,苦心蒐集積雪以便可以依照視覺習慣創造出來的一個雪人,形式簡單而符合公共趣味。但我想即使是二十八歲的里爾克,也不忍心苛責的。就讓長大後的婷婷,再自行出發去遭遇習俗、真實,去發現雪人的樣子吧。
 
 
三少四壯集 080217

2/10/2008

城市之眼

     我問艾維:「妳喜歡上海嗎?」她說:「一.點.也不喜歡哪。」重重地強調了「一點」兩個字。

     「是嗎?」我說。那時如果旁邊有個電台DJ,而我可以隨便點首歌送她的話,我就會選塗鴨男孩(Badly Drawn Boy)的「一加一等於一」(One Plus One Is One)。不過我想她並不知道塗鴉男孩,也不會欣賞他的曲風,所以我還是別加添她的混亂了。

     艾維的家鄉是黑龍江大興安嶺,讀書在哈爾濱,畢業後在深圳工作過一陣。會到上海來,據她說是因為朋友的關係。她最好的朋友已經在上海生根落戶了,朋友難遇呀,她為此離開深圳來到上海。但搬到上海三四個月以來,始終沒法融入,「不喜歡上海人,也不喜歡這裡的建築物。」她說。

     艾維是心高氣傲的,比她外表看起來更心高氣傲得多。她留短髮,冬天穿厚棉T恤衫和牛仔褲,防水外套,無性別的打扮,像個男孩。她並不亮眼,在這城市裡,每秒鐘穿越馬路的南來北往路人中,你的視線可以輕易順著斑馬線的紋路漏掉這個人。

     她也沉默,不大健談,你或許會在中午找同事一起吃飯時,也開口邀她,並試著將話題遞給她,但談話當中總有什麼卡著,你們無法聊得開心;不一會,發語權又回到你們幾個比較熟識的人手上;再下次,吃飯直接不找她了。

     也許,艾維之感到無法融入上海這個城市,便是這樣逐步發生的。一次聊天、兩次聊天……,那條分明的界線便被畫下了。人們習慣接納和自己氣味接近、相處自然、形狀明朗的人;避開或忽視氣味不同、色階模糊、用沉默包裹自己的人。但當新成員來到一個社會群體,人們不會給很多次機會的,通常在一兩次接觸後,就決定他是前者還是後者,被接納還是被忽視。

     但艾維的沉默其實包裹著某種堅硬的內在。她有些固執。在飲食上她是道地的北方人,酷愛麵食,吃不慣米飯。她完全不吃速食店(不是為了抵制農業全球化、或亞馬遜河域過度開發喔,純粹是覺得難吃),這在七年級生裡可真是異數了。她喜歡深圳。

     深圳是新的城市,所有人都是五湖四海來的,跟她一樣,平等。上海不同,上海有上海人,他們的都市性已經是好幾代的事。上海人讓艾維感到自己的氣味和色階不同,甚至不是她認識的自己了。就連來到上海一年的山東人、江西人、福建人……,也讓艾維有同樣感覺。作為都市,深圳是入門的,艾維在那裡有過一段好時光;但上海,她用深圳想像上海,想錯了。人,建築,層層的景深,理解一個城市可能的角度與深度有多少,也代表有多少可能的挫折。

     「我從來沒有這麼不融入過。」艾維說。「我一直是意氣風發的。」

     這「意氣風發」四字的自我評語,來得突然;強作自信語,其實是孩子氣的,洩漏了她的挫折感。這個年輕的女孩,在家鄉在學校是優秀的,到上海這城市三四個月,已失去了她認為屬於自己的意氣。她為此焦慮,武裝著,卻反而更無法融入周遭。像她這樣的年輕人很多,城市巨大的佈景逼迫他們重新檢看自己:過去是誰,現在是誰,未來是誰。

     可是,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

     我的音響裡,塗鴨男孩正唱到「鼠年」(Year of the Rat),已經又輪替了一年呢。聽說還有大雪將至,但年後便會暖起來的。宇宙如此演示著變化與更生,過去現在未來不可執守的本質,只是我們有時忘記。

     不要忘記。不必忘記。
 
 
三少四壯集 080210

2/03/2008

眼睛裡的眼睛

     孔雀的師父喜歡喝港式茶餐廳裡的凍鴛鴦。孔雀覺得以一位老人家而言,師父的口味還真是甜,他已經往杯子裡倒第三次的果糖了。不過孔雀知道,她最好不要批評師父的口味,安分喝她的雪梨汁。

     「妳看那個人。」師父指了指坐在卡座裡的一個穿格子呢西裝外套的男人。「他看起來跟其他人沒什麼兩樣,是吧?但他的眼睛是閉起來的。」

     孔雀順著師父指示的方向看去。那個男人正在吃服務生送上來的一大盤餐後水果。他看起來是挺正常的,而且也像正常人一樣:吃水果時,睜開眼睛。

     「他的眼睛明明就是睜開的啊。」孔雀說。

     「妳再仔細看看。」

     孔雀服從地望向那男人。他正叉住一片西瓜,把它往嘴裡送。孔雀盡快地對男人做了一番觀察:他手邊的桌上有菸和打火機,菸是淡菸;他理平頭,部分的頭髮白了,算是白得早;坐在他對面的,是一個打扮入時,三十多歲的女人,卡座沒人坐的空間都被她的大衣、皮包、購物紙袋佔滿。女人在吃著一碗核桃糊,說話的時候不斷用湯杓攪著碗裡濃稠的甜湯。孔雀常常覺得奇怪,為什麼很多人說話的時候,都喜歡這樣玩食物?孔雀又看了一下格子呢男人,格子呢男人大概也不知道為什麼,他的表情看起來,是對女人攪拌核桃糊的動作全然無所謂,甚至,也沒注意到女人什麼時候點了核桃糊。

     好像在他的眼睛的裡面,還有另一層眼睛。那層眼睛是閉起來的。

     格子呢男人在點頭,在回答,但他並不真的看見。孔雀有種感覺,核桃糊女人跟他說的話,他都沒聽進去,她是白說了。幸好不是什麼重要的話。

     「當那層眼睛閉上的時候,幾乎等於是在夢裡。」師父說。「他跟週遭環境的互動很弱,他在自己腦中的迴路裡繞。這時跟他說話,雖然不是完全沒聽進去,但只挑跟他有關、消化得了的小部份聽。就好像有人按電鈴,屋子裡的人正在睡覺,就夢見了鐘。現實裡發生的電鈴,被在夢裡被改造過、吸收進夢裡了。」

     孔雀環顧茶餐廳。現在她可以看出來了,不只格子呢男人,茶餐廳裡有不少人正閉著他們眼睛裡的眼睛,只是程度、週期不等。右方那個銀行行員,聊到股票時眼睛張開,聊到家務事時闔上。左前方那個穿毛海高領衫的美麗女孩,努力想聽懂男伴的胡扯,警醒地睜大她眼睛裡的眼睛,馬上又控制不住地閉上(簡直就像上課時擋不住睏的孩子,掐著自己的手想要清醒啊)。其實她的男伴自己也有百分之五十的話是閉著眼睛說的。至於站在角落打混的服務生,則是已經百分之百、永久性地閉上眼,孔雀懷疑他這輩子應該都醒不來了吧。

     而他們都還是睜著外面的那層眼睛,眨動著,機械地做出各種回應。

     孔雀大膽地問:「如果這種狀態,很像在夢裡,那我可以進入這些夢嗎?」

     師父笑了,笑容裡有一點讚許的成分。但他沒有直接回答孔雀的問題。

     而孔雀則驚異於這個可能性。如果她所學習的,進入他人夢境的技藝,可以被這樣延伸使用,那麼這麼多在街上行走的人,不正是許多夢境在日光下敞開?即使他們醒著,也是一個個夢的入口。

     她太驚訝了。以至於忘了問,怎樣能做到,怎樣能走進這些醒著的夢。怎樣能解答,現實與夢互為秘密。
 
 
三少四壯集 0802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