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0/2008

城市之眼

     我問艾維:「妳喜歡上海嗎?」她說:「一.點.也不喜歡哪。」重重地強調了「一點」兩個字。

     「是嗎?」我說。那時如果旁邊有個電台DJ,而我可以隨便點首歌送她的話,我就會選塗鴨男孩(Badly Drawn Boy)的「一加一等於一」(One Plus One Is One)。不過我想她並不知道塗鴉男孩,也不會欣賞他的曲風,所以我還是別加添她的混亂了。

     艾維的家鄉是黑龍江大興安嶺,讀書在哈爾濱,畢業後在深圳工作過一陣。會到上海來,據她說是因為朋友的關係。她最好的朋友已經在上海生根落戶了,朋友難遇呀,她為此離開深圳來到上海。但搬到上海三四個月以來,始終沒法融入,「不喜歡上海人,也不喜歡這裡的建築物。」她說。

     艾維是心高氣傲的,比她外表看起來更心高氣傲得多。她留短髮,冬天穿厚棉T恤衫和牛仔褲,防水外套,無性別的打扮,像個男孩。她並不亮眼,在這城市裡,每秒鐘穿越馬路的南來北往路人中,你的視線可以輕易順著斑馬線的紋路漏掉這個人。

     她也沉默,不大健談,你或許會在中午找同事一起吃飯時,也開口邀她,並試著將話題遞給她,但談話當中總有什麼卡著,你們無法聊得開心;不一會,發語權又回到你們幾個比較熟識的人手上;再下次,吃飯直接不找她了。

     也許,艾維之感到無法融入上海這個城市,便是這樣逐步發生的。一次聊天、兩次聊天……,那條分明的界線便被畫下了。人們習慣接納和自己氣味接近、相處自然、形狀明朗的人;避開或忽視氣味不同、色階模糊、用沉默包裹自己的人。但當新成員來到一個社會群體,人們不會給很多次機會的,通常在一兩次接觸後,就決定他是前者還是後者,被接納還是被忽視。

     但艾維的沉默其實包裹著某種堅硬的內在。她有些固執。在飲食上她是道地的北方人,酷愛麵食,吃不慣米飯。她完全不吃速食店(不是為了抵制農業全球化、或亞馬遜河域過度開發喔,純粹是覺得難吃),這在七年級生裡可真是異數了。她喜歡深圳。

     深圳是新的城市,所有人都是五湖四海來的,跟她一樣,平等。上海不同,上海有上海人,他們的都市性已經是好幾代的事。上海人讓艾維感到自己的氣味和色階不同,甚至不是她認識的自己了。就連來到上海一年的山東人、江西人、福建人……,也讓艾維有同樣感覺。作為都市,深圳是入門的,艾維在那裡有過一段好時光;但上海,她用深圳想像上海,想錯了。人,建築,層層的景深,理解一個城市可能的角度與深度有多少,也代表有多少可能的挫折。

     「我從來沒有這麼不融入過。」艾維說。「我一直是意氣風發的。」

     這「意氣風發」四字的自我評語,來得突然;強作自信語,其實是孩子氣的,洩漏了她的挫折感。這個年輕的女孩,在家鄉在學校是優秀的,到上海這城市三四個月,已失去了她認為屬於自己的意氣。她為此焦慮,武裝著,卻反而更無法融入周遭。像她這樣的年輕人很多,城市巨大的佈景逼迫他們重新檢看自己:過去是誰,現在是誰,未來是誰。

     可是,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

     我的音響裡,塗鴨男孩正唱到「鼠年」(Year of the Rat),已經又輪替了一年呢。聽說還有大雪將至,但年後便會暖起來的。宇宙如此演示著變化與更生,過去現在未來不可執守的本質,只是我們有時忘記。

     不要忘記。不必忘記。
 
 
三少四壯集 080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