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2008

眼睛裡的眼睛

     孔雀的師父喜歡喝港式茶餐廳裡的凍鴛鴦。孔雀覺得以一位老人家而言,師父的口味還真是甜,他已經往杯子裡倒第三次的果糖了。不過孔雀知道,她最好不要批評師父的口味,安分喝她的雪梨汁。

     「妳看那個人。」師父指了指坐在卡座裡的一個穿格子呢西裝外套的男人。「他看起來跟其他人沒什麼兩樣,是吧?但他的眼睛是閉起來的。」

     孔雀順著師父指示的方向看去。那個男人正在吃服務生送上來的一大盤餐後水果。他看起來是挺正常的,而且也像正常人一樣:吃水果時,睜開眼睛。

     「他的眼睛明明就是睜開的啊。」孔雀說。

     「妳再仔細看看。」

     孔雀服從地望向那男人。他正叉住一片西瓜,把它往嘴裡送。孔雀盡快地對男人做了一番觀察:他手邊的桌上有菸和打火機,菸是淡菸;他理平頭,部分的頭髮白了,算是白得早;坐在他對面的,是一個打扮入時,三十多歲的女人,卡座沒人坐的空間都被她的大衣、皮包、購物紙袋佔滿。女人在吃著一碗核桃糊,說話的時候不斷用湯杓攪著碗裡濃稠的甜湯。孔雀常常覺得奇怪,為什麼很多人說話的時候,都喜歡這樣玩食物?孔雀又看了一下格子呢男人,格子呢男人大概也不知道為什麼,他的表情看起來,是對女人攪拌核桃糊的動作全然無所謂,甚至,也沒注意到女人什麼時候點了核桃糊。

     好像在他的眼睛的裡面,還有另一層眼睛。那層眼睛是閉起來的。

     格子呢男人在點頭,在回答,但他並不真的看見。孔雀有種感覺,核桃糊女人跟他說的話,他都沒聽進去,她是白說了。幸好不是什麼重要的話。

     「當那層眼睛閉上的時候,幾乎等於是在夢裡。」師父說。「他跟週遭環境的互動很弱,他在自己腦中的迴路裡繞。這時跟他說話,雖然不是完全沒聽進去,但只挑跟他有關、消化得了的小部份聽。就好像有人按電鈴,屋子裡的人正在睡覺,就夢見了鐘。現實裡發生的電鈴,被在夢裡被改造過、吸收進夢裡了。」

     孔雀環顧茶餐廳。現在她可以看出來了,不只格子呢男人,茶餐廳裡有不少人正閉著他們眼睛裡的眼睛,只是程度、週期不等。右方那個銀行行員,聊到股票時眼睛張開,聊到家務事時闔上。左前方那個穿毛海高領衫的美麗女孩,努力想聽懂男伴的胡扯,警醒地睜大她眼睛裡的眼睛,馬上又控制不住地閉上(簡直就像上課時擋不住睏的孩子,掐著自己的手想要清醒啊)。其實她的男伴自己也有百分之五十的話是閉著眼睛說的。至於站在角落打混的服務生,則是已經百分之百、永久性地閉上眼,孔雀懷疑他這輩子應該都醒不來了吧。

     而他們都還是睜著外面的那層眼睛,眨動著,機械地做出各種回應。

     孔雀大膽地問:「如果這種狀態,很像在夢裡,那我可以進入這些夢嗎?」

     師父笑了,笑容裡有一點讚許的成分。但他沒有直接回答孔雀的問題。

     而孔雀則驚異於這個可能性。如果她所學習的,進入他人夢境的技藝,可以被這樣延伸使用,那麼這麼多在街上行走的人,不正是許多夢境在日光下敞開?即使他們醒著,也是一個個夢的入口。

     她太驚訝了。以至於忘了問,怎樣能做到,怎樣能走進這些醒著的夢。怎樣能解答,現實與夢互為秘密。
 
 
三少四壯集 0802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