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6/2005

初雪

五代南唐的畫家趙幹,有一幅著名的〈江行初雪圖〉。幾年前,我在翻看一本故宮出版的書畫圖錄時,偶然地注意到了這幅畫。

彷彿是,那年冬天的第一場雪。雪在將下未下之際,沿著江邊行走的旅人,捕魚的漁家,都已同時地感受到一陣徹骨的寒冷。有些迎風的樹木枝幹,已經較早的沾上了薄薄一層,畫家以胡粉點出的白霜。寒氣在空中凝結,還沒有催生為一場瀰天蓋地的雪——不是那麼絕對性、占有性的宣告,而是潛藏的,暗示的:就要下雪了喔。這樣冰冽的空氣,必是一整個冬季的前兆。
那騎在驢上的旅人將手籠在袖子裡。那壓低了帽簷的人,衣帶在風裡翻飛,回頭彷彿向他的同伴低語著天氣變了。他們身後的小廝在對掌心呵著暖氣。許多捲高了褲管的漁人還勉力頂著寒風工作,年幼一些的卻不住瑟縮起來了。所有人同時地感覺到冷,又以各自的方式回應。充盈天地之間的一股氣,不可見,卻是那麼清晰地,瞬間統攝了人的感官。畫面上互不相識的人們,臣服於同一法則之下。像岸邊的蘆葦朝向同一個方向,蕭蕭地發出了讓風穿過的,既空靈又渺茫的聲響。
我總覺得,趙幹畫的是那無形、不可畫之物。就好像歐陽修寫〈秋聲賦〉,把最無形的秋天之氣化現為形:「草拂之而色變,木遭之而葉脫。其所以摧敗零落者,乃其一氣之餘烈。」正是那個不可見的什麼,使得草木從盛夏的蔥蘢繁茂發生了轉化。一無聲無形的力量從何處推進而來,草木在觸及的瞬間紛紛凋落。於是,秋天便到了。
鄭文堂導演最近的電影作品《經過》,是以故宮博物院為背景的。劇本也是鄭文堂自己寫的原創作品,環繞著這個山邊的博物院,他創造了幾個角色:一個當年經歷過故宮文物搬遷過程的老人家,一個年輕得有點莽撞的書畫研究員,一個好像提早進入前中年期的作家,還有一個來自日本的旅人。他們是這個匆忙的城市不太有時間多看一眼的人物,卻各自以自己的方式,與台北這個城市,與山裡的博物院,產生一種共存的節奏。

後來,我聽到桂綸鎂在座談時說起電影中的一幕戲。那幕戲裡有她、戴立忍、蔭山征彥三個演員。蔭山征彥是不知為了什麼未說出口的執念,專程到台灣想看一眼蘇東坡〈寒食帖〉的日本旅客。桂綸鎂是年輕的書畫研究員,明知當時寒食帖並不在展出中,還是很想幫幫那遠道而來卻得失望而歸的日本人。戴立忍呢,他之前對這種觀光客式的熱情冷漠以對,但到這幕戲時似乎改變了想法,而笨拙地想要進入蔭山與桂綸鎂之間有關〈寒食帖〉的對話。
桂綸鎂說,拍這場戲時沒有經過排演,奇妙地三個人卻很快進入了戲中的情緒。演員之間形成一共同的局,相互丟球給對方,接對方的球,再把球傳出去。
我對演員的技藝一無所知。但聽她這樣說時,卻彷彿可以想像她所說的情境。蔭山征彥飾演的島,是這場有關〈寒食帖〉的對話的起點。桂綸鎂和戴立忍的角色,則是相識多年卻性格迥異的兩人,才剛為了島的出現而有過一些摩擦不快。三個角色分別知道對方的一些事,不知道的又更多。他們之間的關係分別是賭氣、抱歉,以及好奇。正是在這種不均質的關係當中,相互理解的時間差錯裡,角色們分明處在一共同的情境,卻各自感受不同的冷熱氣溫。應該就是在這種熱漲冷縮的溫差氣流中,出現了互相丟球——角色向他人投射出去、而又接收回來的可能吧。
怎麼這又讓我想起了趙幹的〈江行初雪〉,藉描繪有形物質世界,呈現了天地間不可見之氣。也像《經過》這部電影裡,許多說出的、未說出之事。

中國的書畫文物,因為材質脆弱,在展出上有比較多的限制。不像西洋的油畫,你任何時候到羅浮宮都可以看見蒙娜麗莎。基本上在故宮,書畫是每三個月輪展一次的。像〈寒食帖〉這樣的珍貴限展文物,則更是久久才出現在展覽廳裡了。這種質材上的脆弱性,直接影響了人與藝術品之間的關係。往往我們並不是在一開放而敞亮的空間裡見到它(像我們見到蒙娜麗莎或維納斯像一樣),而是在為了保護文物免受光照傷害而調得極為幽暗的展廳燈光裡。這就使我們跟它之間的關係,彷彿帶點祕密似的,而且總得有些緣分巧合,因為它展出的機會是那樣有限,必須剛好它被選上了展出來,而我們又正巧在那城市裡。所以才會出現像電影裡的劇情,蔭山征彥飾演的島專程來到台灣,卻發現〈寒食帖〉並不是隨時陳列在展廳裡的。分明已經靠近〈寒食帖〉的所在,卻不可能直接看見——無辜地錯過了。
趙幹的〈江行初雪圖〉,現在就藏在外雙溪的故宮博物院。趙幹是南唐李後主時代的畫院學生,也就是大約西元十世紀時候,距離現在已經有一千年以上。這幅畫,歷經了宋、金、元、明,歷朝皇室內府的收藏,在明代嘉靖年間流傳到嚴嵩手上,後來在清代又回到皇室典藏。乾隆皇帝在前隔水上寫下了長篇的題跋,其中有云:「燭照意移生栗烈,畫時不知呵凍幾度方能成。」

我不曾像乾隆皇帝那樣目睹過江行初雪的真蹟,當然更不可能有機會像他那樣以燭火照明,隨著手卷開展帶引視覺與意念一點一點地進入畫中的世界。我看見的是圖錄,以及日本二玄社做工極精的複製畫。有生之年,會不會有機會看到這幅畫呢?那就像是世間一切難說之事,無可預測的緣分。但我至今清楚記得第一次在圖版上看到這幅畫的感覺。那是我對中國美術淺薄認識的第一課,我首次感受到中國畫裡或許藏有一神祕深奧的世界。
千年以前的一場初雪。冷縮的瞬間,雪降下之前空氣的溫度。那時我確實感覺到了,透過畫面傳遞出來,同時將我與畫中的人物、與一千年來所有看過這個畫面的人涵容在內的,天地之間一陣無可言喻的寒意。那是一凝止的時間重新被喚醒。我與他們同時感覺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