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0/2005

專心於分心

當時我不知道的是,那將是父親的最後一趟旅程,是我最後一次與父親並肩而坐。


我的一次難忘的閱讀經驗,也是一次中斷的閱讀。開始閱讀的起點是一個冬天,在國際班機的機艙裡。結束閱讀是夏日的晚上,我的客廳。

那是一本披頭四的傳記,杭特戴維斯(Hunter Davis)寫的。披頭四唯一正式授權傳記。我在一年半前開始讀這本書,後來忽然中斷,一直沒有讀完。書頁裡冒出一小截紙片,標示著一年半前中斷的地方,其實已經很接近結尾了,大概只剩十幾頁吧。那被我用來充當書籤的,其實是一張名片,有人在背後寫了e-mail和電話。我老是有這種隨手拿名片夾進書裡的壞習慣,以致於要找電話的時候常常找不到。

一年半前,我把這本書塞進背包裡,搭晚上的飛機去舊金山。一直以來我都喜歡旅程中的閱讀。尤其是在飛機上。機艙的空間,在飛機起飛後,照例是送飲料用餐點的一陣忙亂。整個機艙鬧騰騰的,倒不見得真有多少分貝噪音的吵鬧,而是一種尚未安頓下來的浮動感。

終於靜下來時,燈暗了,許多人把注意力放到眼前的一小方螢幕上,不再走動交談。你讓空姐把你手上的杯子收走,跟她多要一條毯子以便把自己裹成蠶繭狀,東挪西挪個三十秒確認最舒適的姿勢,然後便拿出隨身帶的那本小書,打開頭頂專屬於你的那盞燈。對我而言這已經是個固定的過程了。念書的那幾年,每飛一趟台北到愛丁堡十幾個小時的航程,正好看完一本平裝本小說。

再沒有像飛機艙這樣奇怪的,既公眾又私密的場所了。它的所有設計都是要在狹窄的空間裡塞進最多的人,同時又使所有人盡量忽視他人的存在。每個人用自己的耳機,看自己的螢幕。同在一個場所,卻不分享聽覺與視覺的經驗。等週遭暗下來,飛機引擎隱隱的噪音裡,就是最私人的閱讀空間。

睡與閱讀的輪替

通常我在機艙裡只做這幾件事:吃喝,睡,以及閱讀。其中睡和閱讀的輪替非常重要。因為在機艙裡讀書很容易忘記時間,而眼睛會很快就疲累。披頭四傳記裡冒出頭的書籤位置,我很清楚那記號意味著什麼。一年半前我在那裡中斷了閱讀。並且有好長一段時間不打算重新接回閱讀的線索。

我帶著它從台北飛往舊金山,又從舊金山飛往紐約。在往紐約那段路上,父親坐在我的身邊,他就像平日一般,不打擾我的閱讀。他那一代,台灣所有鼓勵小孩念書的中產家長都有這種習慣——對閱讀中的孩子過度地寬容。偶爾我轉過頭去看他,他對我笑一笑。(那是一種有話要說的笑嗎?是一種想說話但又怕打擾我閱讀的笑嗎?他自己有沒有意識到接下來要發生的事呢?後來,有段時間我一直這樣問自己。)

當時我不知道的是,那將是父親的最後一趟旅程,是我最後一次與父親並肩而坐。我只是專心地,看著那四個小夥子作出各種的傻事。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因為耽於閱讀,忽略了身邊父親的訊息,也許,他曾經想對我說些什麼?
一直都是這樣的。閱讀為你創造出一個半封閉的世界。使你隱身。使你忘記身邊的人,週遭的事。使你彷彿進入一個更廣大的世界,但也縮小了那一刻其他的感知能力。你專心。但對他人而言你是永遠的分心者,眼望那個他們不明白的世界。

中斷‧接續

這個星期天的晚上,我在桌邊坐下來,繼續讀這本書。就從書裡名片標示的位置開始,那個我在一年半前停下閱讀的時刻。因為倏然降臨的死亡,而中斷了的時間。

已經是戴維斯在1985年補上的後記的最後幾頁了。那時披頭四早已解散。約翰已經死去。戴維斯寫完了林哥與喬治在1985年的最新狀況,剩下的就只有保羅──披頭四解散之後經營得最為成功,但長久以來一直背負解散披頭惡名的保羅。

我就這樣慢慢讀完了那最後的十幾頁。讀了保羅麥卡尼的長篇牢騷。約翰一死就被神聖化了,保羅得面對披頭迷的指責,他和約翰生前任何一點細小爭吵都被放大處理。他和約翰既友好又競爭的關係,互相激發也互相傷害。有時彼此依賴,有時彼此都相信對方是混球。他一定沒想到約翰會忽然死去,留下他在那個來不及和解的瑣碎爭吵裡,一肚子沒處發的牢騷。

一年半前中斷的閱讀就這樣接上了。平平淡淡讀完了他人的人生。從我客廳的窗戶望出去,看見巷子裡人家的燈光。這也是一個極平淡的閱讀場景。沒有旁人會感興趣的中斷與接續。我的又一次專心於,自這時間之流分心之事。


from 網路與書18《閱讀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