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1/2005

寂寞的富裕

那一年,在上海的街上,我和幾個朋友邊走邊聊天,立刻有一戴著金邊眼鏡,模樣精幹的中年婦女過來,問我們要不要買包,買手錶,還是買衣服。她指的是仿冒名牌。出於好奇,我們跟著她從大街拐進弄堂,進入一民宅模樣的所在。她像帶朋友回家那樣,熟門熟路地招呼,打開一個房間,裡頭擺著滿滿的仿冒名牌包。我對名牌包包沒什麼興趣,無論是仿冒還是真品,我的朋友當中有人試了幾個包,看看不合意也就放下了。離開時我們什麼也沒買。

但那中年大嬸倒不放棄,又跟了出來,說她還能帶我們到另一個地方去買。為了表明她和我們同一陣線,她附和地說著:「這裡的東西是不夠好。我帶你們去另一個地方,更多更好,什麼都有。你們放心,我帶的不會差。」這時跟著我們的大嬸,不知何時已從一人增加成了三人,一齊像導遊那樣招呼著我們。要轉彎的時候,她們當中有人會留在轉角等待我們落在後頭的同伴(我們像一群完全沒有紀律的羊群,有人走得快有人走得慢)。我們其實不太確定她們之間的關係。是同行競爭,還是親戚朋友。總之她們帶領我們到另一處樓房,底下是小吃館子之類的賣店,我們沿著一狹窄的樓梯上了二樓,裡面盡是一間間的房間,像那種學校附近出租給學生住的廉價宿舍,門上還標著房號。每間房門打開都是仿冒品,一間全是手錶,一間全是皮包,一間全是皮夾,一間全是太陽眼鏡,一間全是上衣……。
於是,那幾位大嬸就自然地扮演起我們與那些店員之間的中介人。她們壓低聲音對我們說:「喜歡哪樣東西,出個價,我來跟他們說說。」當我們當中有人真的拿起一樣商品翻看時,她又對店員說:「這只,卡地亞的手錶,給個最低價。」
不知道店方與這幾位在街上招攬顧客的大嬸,關係是怎樣。大概我們如果購買了商品,店方會在事後讓她們抽點佣金吧?反倒是店裡的幾位店員年紀輕,不像她們那麼活絡地鼓動顧客購買,有的只是無聊地站在一旁,面無表情。說不定她們對這些年紀長他們一截的大嬸們不是很認同?她們幾乎也不大招呼我們,整個空間裡反而是那些大嬸們不斷在說話,好像她們才是店員似的。
我的一個朋友拿了幾件上衣,出了價,年輕的店員態度不很好:「這個價錢我都買不到。我賣東西總要賺錢的是不是?要不賺錢我幹麼呀。」聽到這樣口氣,我的朋友放下東西說算了。我們一行離開了那些擺滿仿冒品的房間,走著剛剛來時的狹窄樓梯下樓。那些大嬸仍然跟著我們,數落那個服務員的不是:「那個小姑娘,好多客人都被她氣跑了。她一個哥哥,也跟她一個脾氣。」「聽說以前在別的地方做,都做不久。這是靠關係進來的。」「就是,我看她也沒什麼朋友。」這樣,你一言我一語地論定了那個店員,並且建議要再帶我們到另一個地方去。
最近,讀了余華的新小說《兄弟》。

其實是一個很悲慘的故事。關於異父異母的兩兄弟,在文革期間的成長。他們的父親本是個強壯而正直的人,在文革初期就被打成了地主。即使如此他仍在每一次受到凌虐侮辱時,設法對他的孩子擠出笑容,假裝沒什麼大不了。他說他被人打到脫臼瘀腫的手臂是胖了;當家裡被砸的連吃飯的筷子都沒有,就折來樹枝代用,說是「古人的筷子」……這樣藉著解釋來圓緩、卸去世間殘酷的力道,保護孩子不那麼直接正面地遭到撞擊。但即使如此,最終仍走到了緩不過來的境地,父親被人活活打死了,母親也病倒了。只有父親曾經為這迫害他的世界圓謊的努力,為兩兄弟將凶殘轉化為鼓勵的企圖,成為留給他們的禮物般的回憶。
這其實是極其殘酷的過程。這兩個少年成長的遊樂場,其實是個人間地獄般的所在。所有人都是既殘忍又不堪,沒有多餘的同情去向他人付出。對於這樣悲慘的一個童年故事,余華卻是這樣開始述說的。他從一個多年以後的角度,敘述長大後的弟弟李光頭的一個念頭:
「我們劉鎮的超級巨富李光頭異想天開,打算花上兩千萬美元的買路錢,搭乘俄羅斯聯盟號飛船上太空去遊覽一番。李光頭坐在他遠近馳名的鍍金馬桶上,閉上眼睛開始想像自己在太空軌道上的漂泊生涯,四周的冷清深不可測,李光頭俯瞰壯麗的地球如何徐徐展開,不由心酸落淚,這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在地球上已經是舉目無親了。」
那是當童年的一切早已過去,相依為命的哥哥也已經死了。我們只知道他成了巨富,富到甚至可以做起太空旅行的夢。然而余華的整部小說,就結束在兩兄弟失去父親後,又失去了母親,真正成為孤兒的時候。也就是說,對於後來李光頭是如何賺了大錢,從人人喊打的地主的兒子,翻身成為劉鎮的首富,余華一字未提。只在一些小時候的事件裡,暗示了李光頭油滑機靈的本性,就像他暗示著宋鋼正直憨厚的本性。整個故事忽然終止在他們母親的墳前,有種令人錯愕的突兀感。

我在想,那是不是因為,在小說中的過去與現在之間,存在著一種斷裂?那個以地獄為遊樂場的童年,與經濟繁榮勃發的當代,既是同一個世界,又毫無共同之處。就像是現實世界裡,中國的過去與現在。
那些幼年的經驗,既養成了李光頭,也養成了宋鋼。一對兄弟如同硬幣的兩面。為了生存,用得上忠厚,也用得上油滑。於是宋鋼學會了誠懇,李光頭學會了交易。我們不知道他們後來如何長大,李光頭又是如何致富。我們只知道,在閱讀了整部小說,關於人如何在一個時代裡變形得瘋狂可怖而不自知,關於兩個孩子如何在這瘋狂的縫隙裡存活下來的殘酷物語後,我重又翻回這整部小說的開頭。
那是彷彿在另一個斷裂的時空。沒有了紅袖章,沒有了暴力與詈罵——那個世界不知何時已被抹消不見了。李光頭坐在他的鍍金馬桶上,陷入玄想,想像太空旅行的種種。我們不知道他是怎麼從在母親墳前的十五歲那一年,來到這個鍍金馬桶上頭的。也許經過那麼多的苦難,後來的致富反而發生的太快,連他自己也記不清楚。有一天,忽然就在一個太空般空空蕩蕩舉目無親的世間,想起死去的兄弟。
我們只知道,這個富裕而成功的人,此刻是多麼地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