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8/2005

鄭成功的土地測量師

一六六一年,四月三十日的上午,當時由荷蘭東印度公司統治的熱蘭遮城城堡上,升起了旗幟。隔著台江內海,在今日的赤嵌樓、當時的普羅岷西亞城方向,有一些人看見了那面旗幟。但還不明白旗幟所要表達的確切訊息。

要到稍晚一些,他們才明白,這面早晨天空下無聲的旗幟,是在急切地訴說著一個事件。為了傳達給普羅岷西亞與附近地區的荷方人員,進入緊急的備戰狀態。因為,在熱蘭遮城西邊的海洋,鄭成功(荷蘭人稱他為「國姓爺」)的船隊已經航過鹿耳門水道,破開晨霧,於海平面上突然地浮現了。從這一天起,鄭成功展開對熱蘭遮城長達十個月的圍城。在一六六二年二月逼使荷蘭派駐大員的長官揆一投降,結束東印度公司在台灣的統治。
那面早晨的旗幟,彷彿在朗朗青天之下,訴說著此一歷史的轉向已然發生。
在駐守普羅岷西亞的荷蘭人當中,有一位土地測量師梅氏(Philippus Daniel Meijvan Meijensteen),以日記記下他在這十個月的經歷。戰爭的頭幾天,梅氏即曾遠遠看見鄭成功本人。在那個看不清臉孔的距離,見到一人站在侍者為他撐舉的紅色絲綢華蓋下,近身侍衛一律穿著紅色的衣服,隱約有笛子和樂器吹奏的聲音。顯然鄭成功採用了一定的儀仗與縟飾。他已經是一運用嚴明階級符號的統治者,而不只是一海商或海盜之子了。我忍不住想,他的父親,縱橫海上亦商亦盜的鄭芝龍,也有這樣的排場嗎?還是,這是他從明朝流亡政權,隆武帝、永曆帝身上學到的,屬於帝王的統治姿態呢?
這位荷蘭的土地測量師梅氏,在圍城期間寫下的日記,後來成為向東印度公司報告殖民地失守經過的文字實錄,保留在公司檔案之中。《梅氏日記》經江樹生先生譯成中文,並詳加註釋,我們因此得以看見鄭成功的另一面形象。
梅氏在台灣住了十九年。推算起來,他剛到台灣時,大概只是二十出頭的小夥子。在那個大航海的時代,海外各種已知與未知的財富,就像磁鐵一般形成捲動眾多歐洲人命運的動力。東印度公司有計畫地訓練培養各種殖民地需要的人力,將他們送往海外,去擔任測量員,碉堡建築師,教師,或士兵。等待他們的命運就像世界一般難以預測。當中有人得以從殖民地發財回國,但也有人遭遇了《梅氏日記》裡紀錄的各種不幸遭遇:被酷刑釘死,倒臥荒野餓死,於長期飢餒之中病死…。那彷彿是在殖民地統治瓦解的前夕,荒野的力量以強韌的反撲掙脫了殖民者的規範束縛。結集在一起時,以軍隊與統治技術為後援而顯得強大的殖民者,在失去援助之時回復為軟弱的個人。於飢餓,恐懼,孤立之前,一個個地耗損、仆折了。
(鄭成功是否也理解這一點,因此在來到這塊土地上時,早早就採取了統治的符號,以華蓋與紅衣的侍衛鮮明地標示出權力,把權力如鎧甲一般地穿著著?)

不同於熱蘭遮城堅守了十個月,普羅岷西亞城很快就投降了。梅氏的職業雖然是測量員,有時也必須擔任荷方與鄭軍交涉的角色。我們因此在他的日記中看到更多近距離接觸鄭成功的紀錄。他似乎是個極其嚴厲易怒之人,不時發怒咆哮。軍令嚴苛,斬首的事情每天都在發生。
不久鄭成功就想到讓荷蘭的土地測量師來為他服務。如果梅氏理解得沒錯,鄭成功似乎是想運用荷蘭人的測量術,為他在台灣的國土訂下發展計劃。這群荷蘭土地測量員被分頭派去測量一塊塊的領地。他打算在每塊領地的中央建一個城市,每個城市距離海邊四小時路程。測量員的工作就是測量出建城市的位置,在當地立柱為記。每隔一小時路程距離立一個路標。
以梅氏自己親身的經驗為例,他「從麻豆北邊一個半小時路程的小溪,是要去哆囉嘓的半路,中國人稱為Hoem Cangbooij的地方,開始測量第一個領地。經過了哆囉嘓、諸羅山、他里霧、貓兒干、虎尾繝,到達二林。據我的記憶,總共約走了二十四到二十五哩路。」沿路行進非常艱苦,飲食也差。一些測量師因而病死了。
這在三百多年前進行的測量事業,令我感到非常奇妙。那些被測量成城市預定地,並插上了界樁的所在,現在都是什麼景象了呢?是不是照著鄭成功的想像,發展成城市了?他的屯田制度是不是依照荷蘭人的測量來展開的?是不是真的派遣了軍隊去立了柱子的地點駐紮屯墾,點狀地架構起他的反清復明根據地?還是,像台灣歷史上經常發生的那樣,是在政權輪轉之後,由無數沒有姓名流傳的移民,以其非計畫性的、持續的生命力,毫不知情地實現了一個城市的預言?
這些,我都不清楚。想像一群荷蘭的土地測量師,為普羅岷西亞城裡華蓋之下的鄭成功,丈量著田地與荒野。其中梅氏幸運存活下來,報告圍城期間的史事。根據梅氏的記載,有一天鄭成功向梅氏詢問荷蘭東印度公司在亞洲的事業,買賣胡椒的價格,甚至問起東印度公司會不會和他做生意?顯然鄭成功正如他自己所說,只是想拿回這塊土地,並不對荷蘭人有什麼敵意。如果荷蘭人說「請搞清楚,我們是敵人,不可能做生意」,他好像還覺得很奇怪似的。那時他心裡一定正盤算著他一直以來「通洋裕國」的主張吧——以海上貿易供應軍餉,長期對抗大清的陸上帝國。也許那時他已經有了攻打馬尼拉的想法?
只是他還不知道他會猝然地早逝。人世最不可丈量之事。
而我一直想起梅氏日記中這樣的一段記述。一天早晨,鄭成功把梅氏叫到跟前。他的三個隨從,分別拿著短棍,每根短棍頂端有圓環,上頭貼著一個錢幣大小的紅紙,是當作箭靶用的。鄭成功翻身上馬,馳騁而去,在奔馳中發了三箭,三箭都射穿那錢幣大小的紅紙。然後鄭成功問梅氏看清楚沒有,做不做得到?這殘酷戰爭當中的一個早晨,他忽然想起向這倖存的荷蘭土地測量師進行一次小小的炫技。那時,一個在東印度公司的殖民事業驅動下遠渡重洋、在台灣生活了十九年的土地測量師,也許看見了鄭成功一回孩子氣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