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9/2005

暗示

我聽說了發生在你身上的改變。很奇怪不是嗎?住在這同一個城市裡,我們卻是怎樣互通音信的呢?本來也可以直接拿起電話。但不知不覺就變成是如此輾轉間接地,通過一個他人又一個他人的轉述,而知道了面對面時沒說出的事。說不定你也不時聽見跟我有關的消息吧。透過共同的朋友,無關的揣測,真實或虛構的種種是非,所搭建起來的這條信息的管道,是這城市裡不可見卻恆久存在的網絡之一。

所以那種種改變已經發生了嗎?我所聽聞的,有關於你,他們說是因為愛情的關係,而做的種種改變。幾年前,當我和你們一起坐在咖啡館裡聊天的時候,我一點都沒有意識到,你們兩人間成形中的那種關係,有一天會產生這樣的結果。我想你也同樣沒有意識到吧。那個晚上,當我們三個人捧著白瓷杯子,被笑話嗆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並且不斷挨隔壁桌的白眼)…那一天竟是逐漸地朝向後來發生的種種而鋪設的一小段棧道嗎?
這個週末我讀著莫泊桑的小說。
莫泊桑晚年受精神疾病所苦。晚期一篇題為〈奧爾拉〉的小說中,他這樣提出心中的疑問:
「是什麼神祕的力量使我們由高興轉為沮喪,由信心百倍變為無比憂傷?空氣、看不見的空氣中似乎充滿了不可知的力量,冥冥中它就在我們身邊。我醒來時滿心高興,真想引吭高歌。為什麼?我沿著河邊走,稍作散步,然後回家,卻突然感到憂愁,彷彿有什麼不幸的事正在家中等我。為什麼?莫非是因為打了一個寒戰,它在擦過我的皮膚時,使我的神經受到牽動,使心靈蒙上陰影。莫非是因為雲彩的形狀、日光的顏色、物體的顏色,它們如此多變,以至在我眼前流過時使我思想混亂?」
莫泊桑是敏銳的。他深知人生充滿了瑣碎的意外,但往往是這些意外,在一不經意的場所,就此決定了這個人此後一生的腳本。在他的故事裡,經常是精妙地寫出了存在於一個人周圍的種種暗示,社會性的、生物性的、時間性的、空間性的…,人在這種種暗示中採取了行動——經常是粗心大意的——卻就此被導引至他不曾預期的處境。
就像他晚年時困惑地猜疑,空氣中是否存在著不可知的力量,主導了我們一時的高興或不幸,其實一直以來他的小說早已多次演練,存在於社會關係當中的種種無形的暗示。他筆下的角色,各種社會階層的人,貴族,農場主人,水手,妓女,商人…,無一不是接收與放送著他人無意間傳遞的訊息,從而走上生命中隨處皆是的意外岔口。在你毫無所覺時,便已經走在一條無可返回的路上了。

還是以他最著名的中篇傑作〈羊脂球〉為例吧。一八七○年法國在普法戰爭戰敗了,莫泊桑親身經歷普魯士人長驅直入占領法國國土的戰後時期,眼見並耳聞的一切,經常出現在他的小說裡。〈羊脂球〉的故事便是關於一輛從普魯士軍隊占領的盧昂城出發的驛馬車。驛馬車中的乘客包括三對富有的夫婦,兩名修女,一名主張民主共和的男子,與一名綽號叫羊脂球的妓女。顯然在十名乘客當中,羊脂球是社會地位最低的一人。一開始,其他乘客自恃身分,不與羊脂球交談。但隨著馬車受風雪所阻,來不及在預定時間抵達旅店,而羊脂球又是車上唯一隨身準備了餐點的人,這些自認尊貴的旅客受不了飢餓的折騰,接受了羊脂球好意遞來的食物,這才打開了談話。
等他們抵達了旅店休息一夜之後,卻發現當地的普魯士軍官不打算放行,除非羊脂球願意與他發生關係。羊脂球很有愛國心,嚴峻地拒絕了敵軍軍官的要求。於是整車人就困在旅店裡了。
接下來發生的事,便是車上那些尊貴的貴族與富人,為了能夠啟程離開,開始用各種計謀勸誘羊脂球答應普魯士軍官的要求。包括用各種花俏的語言,扭曲或偽造的歷史、宗教故事,闡述犧牲與奉獻的精神。運用他們社會地位所具有的權威感、偽裝的友誼,來打動羊脂球。

莫泊桑讓我們看見的事,在他筆下創造出來的虛構旅店裡,整整三天的時間,一種暗示逐漸累積升高的過程。富人們有計畫地、一點一點地向羊脂球灌輸「那件事不但算不上什麼,甚至還很偉大呢」的觀念。我們於是看見羊脂球如何一步一步地,從她原本堅定確信的原則前退卻、鬆動下來。他們為她創造出一個不存在的冠冕,鋪設一條看不見的紅地毯,只為導引她去做那件她不願做的事。
羊脂球最後做了那件事嗎?她做了。當她終於完成了同車的富人們把她推去做的事,他們卻立刻恢復視她為可恥下賤的眼神。冠冕與紅地毯轉瞬消失,像灰姑娘的馬車夫變回了老鼠。小說的最後,我們都看著羊脂球在車裡悲憤地哭泣著,為自己所受的什麼委屈,為她先前好意招待這群人、而被吃得一點不剩的那一籃食物。
莫泊桑確實極精準地看穿了日常生活之中的戲劇。那看不見的,逐漸累加起來的暗示。像他晚年神經質而敏感地感受,空氣中存在的不可知的力量。我們難道不是日日受著各種關係的暗示,而逐漸被改變成一個我們從來不是的人?比如你稱之為愛情的東西,我是不是也可以稱它做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