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5/2005

死士

有時,在歷史事件的中心,英雄是出奇地安靜。
一九四三年五月,滿洲國最高軍事顧問楠木實隆到富錦視察五頂山要寨途中,遭到一名為常隆基的勤務兵以手槍近距離射殺斃命。混亂中常隆基藉地形掩護逃逸亡走,打算越過邊境潛往蘇聯。但追兵隨即掩至,常最終投松花江而死。

這於二次大戰期間刺殺了一日本中將的「五頂山事件」,自然鼓舞了無數的抗日分子。但是常隆基是誰呢?這個後來成為了英雄,在富錦一地立起了銅像的勤務兵,在那個決定性的片刻,於狹窄的山路上,忽然亮出藏在袋裡的手槍,直面中將的頭顱。幾秒鐘之內,以一種手術醫師般的決斷,快速地將一個人從世上剜去了。
後來,當開始追蹤這個常隆基的形象,我們所能獲得的線索並不多。常隆基在被徵兵之前出身農家。並不是抗日小說或電影裡的知識青年志士角色,也沒有留下任何訣別手信或思想論旨。事情自發生之日起,便沒有過一言半語來自當事人的說明。它就像大部分的事情一樣發生得毫無交代,所有的交代與解釋都是後來的。
反而是後來發生的事,更為清晰明白。在歷史的地平線上英雄突然出現又消失。造就這個英雄的事件,從事發到投河,不過兩三天。然而事情的餘緒卻一直留到了「多年以後」。近年,常隆基的故事拍成了電影,編成了舞台劇,在《南方周末報》上有一篇深入報導,訪問了跟常隆基有關,尚在人世的一些老人。歷史往往令人驚異,短短兩三天的事,如何改變了許多人的一生。

例如,常隆基在逃亡路上,受了一對高家父女的幫忙。在一本虛構小說裡,這段情節被大加渲染,成了常隆基與高姓女子共度數夜,為常留下了後代。記者訪問了高姓女子的丈夫,他沒好氣地指著自己的兒子說,哪裡像常隆基?另一個在松花江邊向日本人密告常隆基,導致常投河殉死的人物,則是後來在文革中遭鬥。幫助常的高家父親被日人抓去,在牢裡關了好久,不斷受到騷擾劫奪,從此家道中落。他們本來都是極為平常的小人物。忽然就捲入世界消滅一個中將、與產生一個英雄的吐納過程,一輩子與這實際只占人類歷史兩三天的事件脫不了干係了。
但是在這一切事件的中心,英雄是出奇地安靜。甚至沒有留下一張照片。他似乎是個極為硬氣的人。也是個沉默的人。後來不聲不響幹出這麼件大事來。除此之外我們所知極為有限。我們並不擁有一個清晰的人物形象,可以在傳記裡被研究學習的那種。我們有的其實只是一個事件,策動了事件的人彷彿背光的輪廓看不清楚。事件的中心空缺了。後來發生的一切,都圍繞著這虛幻的核心運轉。
其結果是後人不斷地往裡頭填補。比如填進一段老套的愛情故事,意識形態正確的政治指涉。彷彿以為歷史會因為不受到這些餵養而饑餓。或者我們自己是饑餓的。我們多麼恐懼得不到解釋。寧願有一個八點檔連續劇般,離奇難信的解釋,也不肯放任它的空白。

我一再想著這個故事。大概也是因為對那空白核心的猜想。關於死士,以自身的一死去刺殺,擊破這世界的某個節點,從此改變了世間的某些路向。關於這樣的人,我為什麼總是感到迷惑與好奇?幾乎是從少年時候讀〈史記‧刺客列傳〉起。且無論是在歷史的哪一面,常隆基,或是有一次在紀錄片中看見,日本的神風特攻隊殉死之前,以無線電與日軍軍中廣播連線,於是在大和艦上的人會聽見神風飛行員最後決絕地高喊:「現在要俯衝了!」
那樣地淒厲。
也許只是一種隱喻的關係。
有時這世界令我失望。種種粗鄙,無知,諂媚,自我欺騙,他人對我的惡意,我對他人的惡意,都令我失望。並且因為看見自己身上也有這些同樣醜陋的品質,而加倍失望了。然而我對這人生卻始終沒有發展出一種死士般的關係。如果有,或許那專注的片刻,時間與空間凝止的尖銳刺點,將足以切斷或改變些什麼。那是一種,將自己交託出去作為一把利刃,成為你不知是誰的那種力量手中的工具。不多,也不少。我相信這是死士的真義。
我始終沒有與世界發展出這樣一種死士般的關係。那或許是因為我感到,容納著我與令我失望的這世界的,乃是同一種蠢動與共振。我無法將自己從其中劃分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