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8/2005

春琴

關於美,我以為谷崎潤一郎的《春琴抄》是最好的教本。

這是一個發生在日本明治年間的故事。一位美貌的富家少女,九歲因眼疾雙目失明。她在彈奏三味線上展現了極高的音樂天賦。一方面才高氣傲,一方面父母與教琴的師傅都對她極為寵溺,或許也有失明後種種不便產生了心理上的不平衡,春琴竟長成了一個冷漠,任性,苛刻之人。即使如此,她的才華與美貌仍然不斷受到讚嘆,是人們口中傳奇的美麗盲眼琴師。
在這位美麗琴師的身邊,有一位如同影子般的人物。就是從小服侍春琴,對她忠心耿耿的僕人兼學生佐助。佐助本是春琴家裡找來專門負責牽著看不見的春琴進出,代替她的眼睛,伺候她種種雜事的僕人。後來春琴把他收做學生,教他彈三味線。十一歲少女收了十六歲少年做徒弟,而且動輒嚴厲責罵。但佐助對春琴是既當成主人,也當成師傅,那樣全心地孺慕。春琴傲慢的脾氣與種種頑固的偏好,只有佐助最為明瞭,雖說受責罰是常有的事,仍無微不至地盡力伺候著。
這樣的主僕/師徒,年長後又多了一層男女之間的關係,卻不是對等的關係。春琴仍然將佐助當成小廝使喚,佐助也仍然卑微地對應。這樣一直到春琴三十七歲那年,發生了她美麗臉容被毀的事件為止。
大概春琴的傲慢性格使她暗中與人結怨。一個夜裡,不知什麼人潛入春琴的住所,將熱湯潑往她臉上,毀了她自幼引以為傲的容貌。從此以後春琴日日以頭紗覆臉,再也不公開露面了。美貌一夕之間轉為醜陋,對春琴而言是完全無法接受的,不但對外保密,也擔心身邊貼身服侍她的佐助日子一久難免會看見她的臉。
於是佐助就刺瞎了自己的眼睛。

佐助刺瞎眼睛的舉動,可以做兩種解讀。一是他為了讓師傅放心,不看師傅的臉而繼續服侍她。另一種解讀,是其實佐助也是害怕的。春琴害怕被看見,佐助則害怕看見。從小仰慕春琴的佐助,簡直是將春琴當做「美」在人間的具體化身而侍奉著。主人/師傅無處無事不美。即使她那暴戾的脾氣,也毫無怨尤地承受下來。現在他所愛慕效忠的「美」,就在眼前毀壞了。這對於佐助的打擊,恐怕不亞於對春琴本人的傷害。
害怕看見的人,其恐懼一點都不亞於毀容事件真正直接的當事者春琴。藉由刺瞎自己的雙眼,佐助竟得以阻斷外在現實對內在認知的干擾,將他對師傅的印象永遠封存在尚未毀容前,最美麗的時候。谷崎潤一郎描述,佐助失去視力的時候,是他一生最快樂的時光。
「由於失去了外界的眼力,代替之下竟打開了內界的眼力。嗚呼,這才真正是師父所住的世界啊,這下漸漸感覺到可以和師傅同住在一個世界了,在他已經衰敗的視力之下,已經無法分辨房間的模樣,也無法看清春琴的身影了,不過只有繃帶所包裹著的容顏所在還朦朧地映在昏白的網膜上,他感覺那並不是繃帶,而是兩個月前師傅圓滿微妙的白皙容顏,在混沌的明亮光圈中如同來迎佛般浮現著。」
這段動人的描述,我一再讀了好幾次。佐助失明的瞬間,在光影逐漸消融當中面對師傅漸漸模糊的臉孔,竟像是見到來迎接死者靈魂前往淨土的阿彌陀佛哪。

在這裡,谷崎潤一郎將失明的經驗比擬為死亡。死亡不是結束,而是打開另一個世界的通道。修佛者藉由死亡進入死後的世界,往生阿彌陀佛淨土。佐助則藉由刺瞎雙眼,關閉了外界色彩形象的世界,進入內在,與師傅共同的空間。(如此說來,確實師傅的臉孔就如阿彌陀佛般來迎,將佐助接納進入她的世界。這也印證在事件發生後春琴對佐助態度的轉變,他們終於是同一世界裡平等的兩人了。)刺瞎眼睛看起來像是毀滅的動作,實際卻是一次轉換的發生。若不是斷然放棄外在的視覺,不可能進入內在的純粹—一個「美」得以永久留存,不受時間或他人殘害而壞毀的世界。像是在外界現實的步步進逼圍剿中,忽然遁地而走,重獲自由。
谷崎潤一郎在小說的末尾,假托一位僧人之口,為佐助的作為做出總結性的評語:「能於轉瞬間斷絕內外,使醜轉回為美,其禪機可嘉,庶幾達人所為。」
後來,春琴與佐助這對盲人,繼續相依為命至春琴過世為止。經此事件,春琴深受感動,兩人之間終於有了愛情的可能。即使有旁人以為的種種不便,兩人卻彷彿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這樣說來,佐助的刺瞎雙眼,確是一瞬間轉醜為美,化不幸為幸福的立斷之舉。

這本篇幅不長的小說《春琴抄》(中譯本扣除註腳及譯者後記,不過八十多頁),我認為是二十世紀日本極精極好的小說,也是谷崎潤一郎最好的作品之一。其中充滿了層次豐富的象徵與寓意,它帶給我最重要的體會之一,即是有關「美」的領悟。
現世中的「美」,並非一究竟之道。它會消失,會變質。它會令依附它而生的人因落空而痛苦。
我以為,重點並不在佐助是否刺瞎了自己的雙眼,而在那個動作帶來的「轉化」可能。
生存在這個高度謳歌外在美麗的時代,我們很少問自己是否擁有與醜陋共處的能力。無論是自己內在不為人知性格暗處的醜陋,或是外間刺目的現實。各種美麗如煙花般騰空又殉落,起落之間也有著無數打開轉化之門的可能。化醜為美,化短暫為永遠。然而五色使人目盲,繁華世界人云亦云的美麗,阻礙著我們用另一種眼睛看待世界的方法。
佐助在斷絕視覺之後,才終於溝通了他先前卑微地仰慕著的春琴的美。春琴在失去她自傲的美貌之後,才經驗另一種幸福,音樂的境界也更上層樓。藉由一決斷的轉化之舉,美的喪失,竟創造了另一種更高層次的美。這正是僧人口中的禪機吧。我讀到這裡,幾次將眼睛閉上,尋索有形世界經常令我們遺忘的,內在的視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