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六十五歲那一年,結束他在海南島三年的謫居時期。三年前他因朝廷的人事變動,在黨爭勢力消長之間,被以「譏斥先朝」的罪名遠派到海南島。一直要到宋哲宗過世,才被召還。死了一名皇帝,來自遙遠京城的一紙誥命,使他再度整裝踏上旅程。
在這趟漫長的返京之旅中,他路過金山寺。在那裡見到李公麟為他畫的一張像。不知為了什麼原因,畫像一直被留置在金山寺裡,而竟果然等到了蘇東坡的歸來。他於是在畫像上題了一首總結自己生平際遇的詩:「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繫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晚年從流放之中歸來,走進一寺廟,卻見到了自己的畫像。我覺得真是太戲劇性的一幕。最近,重讀蘇東坡晚年詩,不住揣想這一生三次遭貶謫,一次比一次遠的詩人的生命際遇。我們習慣以為流動與變化是二十一世紀人獨特的專利,輕易就遺忘了古人也擁有深刻的變動經驗。
往往,在中央朝廷政治勢力洗牌的時候,以科舉入仕的文人們得把命運交出去,像骰子一拋拋在了在中國廣闊的國土地圖上。各自走出京城的城牆,四面八方地去體驗什麼叫遙遠。
那是在沒有現代通訊器材的時代。貶謫與遷徙意味著許多難測的聚散。當蘇東坡從惠州出發往海南島時,他的弟弟蘇轍也正要從筠州轉往雷州。兩人在互不知道對方消息的情況下分別上路。蘇東坡到了梧州,才知道蘇轍剛剛路過該地,計算著路程,幾天之後就會遇見了。
幾乎是以人類學家收集口傳神話一般的方式,忽然在旅途上撿拾到一個與自己相近的形象。「江邊父老能說子,白鬚紅頰如君長」––這樣聽見了弟弟在居民的口說言談之中被提起。幾天前才路過此地呢,他們說,那人正像你一樣留著白鬍鬚,紅臉色,身高也相當。一個與自己血緣最親的兄弟,與自己一樣地流離,在這極南之地,就要相遇了。但這時還沒見到,還只是聽說。這詩正寫在這個巧妙的時間點上,將見而未見,也許懷著盼望,藏著許多見面時要說的話,在言語流傳中印證兩人多年不見仍然保存的相像。
於是我想起,那個以有形的地理場所與時間支架起來的,詩的空間。場所是五湖四海,因為貶謫流離而如不繫之舟般飄盪遊歷過的各地。中國是太大的一個國家,距離與遙遠的概念總是對應於際遇的。而時間則在一生的窮達起落間,如此衍生了聚散因緣之種種。
在蘇家兩兄弟晚年於嶺南重聚之前,他們已四處為官,聚散多年,有時只是遠遠地聽到對方的消息。元祐初年蘇轍奉派出使北方的遼國。蘇東坡人在杭州,以一首詩遙寄他的弟弟:「雲海相望寄此身,那因遠適更沾巾。不辭馹騎凌風雪,要使天驕識鳳麟。沙漠回看清禁月,河山應夢武林春。單于若問君家世,莫道中朝第一人。」從沙漠到清禁(京城宮中),河山到武林(杭州),迢遙的距離是以「看」、「夢」這兩個動詞來填補的。那是一種虛想的填補。但詩也在虛想之中產生。
恐怕在那個時代,遷徙不只是多買幾個行李箱的問題。蘇東坡本來有幾個妾,在他被貶謫的四五年內相繼辭去,只有一位名叫朝雲的,一路跟著他到南方。那個時代「家庭」的概念,可能和我們是很不同的。一個妻妾子嗣眾多的家庭,一旦男主人被貶謫到遠方,說不定真是得就此解散的。廣陌天地,距離是一種迫近的現實。出發上路前,有人決定留下,有人決定離去,家庭被迫重組為比較機動適合遷徙的人口數。這個國家遂以它廣大的空間感消化著、改編著它許多被流放的文人。
但當六十二歲那年,蘇東坡再次被貶到海南島時,唯一留在他身邊的朝雲也已經過世了。對於這晚年的遷徙,他已經預見了此去無回的可能。在信中他對友人說,「今到海南,首當做棺,次便作墓。仍留手疏與諸子,死即葬於海外,生不契棺,死不扶柩,此亦東坡之家風也。」那是一趟最終的旅程。所謂「最終」,指的不是他從此定居不再遷移,而是那一次、再次、三次的流放,遠、再遠、更遠,終於遠至了極南的海南島,已將蘇東坡推往了暮年極限之境。在那裡,他做好了死亡的準備。
蘇東坡終於還是回了中原,路過了金山寺。這是一次舊地的重遊。早年在杭州任官時,他曾在金山寺寫下「江山如此不歸山」的句子,雖然那時他還不明白,此後的一生真是會如他所說,那樣地歸期杳杳。
讓我們再回到這篇文章的開端吧。多年的流放之後,在金山寺,他終於見到李公麟為他畫的一幅像。彷彿埋藏在時間裡的一則線索。出自故人之手,這幅畫像與畫中人長期以來乖隔兩地。終於見到時,也許會像是與舊日自我的一次面對面對質吧。感慨系之,遂以三個空間上的地名,一個比一個遠地,三疊唱般涵括了一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多少文人在帝國疆土廣漠的空間裡消磨著命運,但蘇東坡何嘗不是以自己的方式,把不如意的三次貶謫,化為一生重要的體悟,平生的功業。於是,流離遠放不再是空間消化了詩人,而是空間為他所消化。
見到那幅畫像後兩個月,蘇東坡便過世了。
8/11/2005
身不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