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6/2006

滿城的樹葉

畫家趙無極在自傳中提起過一件往事。那是一九六○年左右,在巴黎。趙無極的第二任妻子美琴罹患了精神方面的疾病,以為有人要害她,在大街上突然狂奔起來。趙無極在後面追著,慌亂之中撞上了一位朋友。

「在這一天,我從拉貢的眼神中明白了自己的處境,我以前一直否認,但這時不得不接受的事實。」自述中趙無極這樣說。
那應該是他生命中灰暗的一段時期吧。那年趙無極約莫四十歲,已經歷過許多重大的挫折,包括結婚十六年的第一任髮妻離他而去,畫作一度被視為「二流的克利」而被批得體無完膚。這時人生另一個危機已悄然掩至,就在新婚不久的時期。
人在時間之中的狂奔,重重撞上一個驚異的眼神。那是個決定性的時刻。你忽然從另一個人的眼光意識到,世界扭曲了,而你是唯一還沒有發現的人。一直以來都是自己在觀看著、體驗著世界,但此時此刻,彷彿漂流到一個不同的宇宙,失焦,無根。一些力量正推著你走,但你不知道那是什麼。
如果,我們將時間靜止在趙無極撞上朋友的那一天,我們會認為那是個極端分崩離析的時刻。那時,所有的作用力都是瓦解性的。身邊的瘋狂,身體或心靈的痛苦,人與人之間的互不信任與疑猜,無力感、罪愆、焦慮、惡意…。一切似乎不可能變好。彷彿光明的契機,在某個時刻已經錯過了。從此只會更壞,不會更好。
但現在,當我們從趙無極完整的創作生涯回顧,才看出那一天絕不只是個陰暗、災難性的日子。拽扭著那個日子的力量,它在瓦解的時候也在收拾,散落的時候也在整理。四面八方壓下了生活的重量,碾碎原來的畫家趙無極。而從其中竟出現了後來那個既細膩又豐厚,更放空、也更完整的趙無極。
那果然像是太極的兩種力量,抑制的同時也在盈滿。那果然像是智慧的利刃與慈悲的蓮花,切斷的同時,預示著下一季的開放。
二○○五年,「簡單紅」(Simply Red)樂團的主唱米克‧哈克諾兒(Mick Hucknall),在古巴舉行了一場演唱會。

「簡單紅」這個樂團,在八○年代中期崛起。經歷了成員不斷替換,米克‧哈克諾兒本人成名後被負面新聞纏身,到最後,終於只剩下哈克諾兒一個人了。二○○五,「簡單紅」再度搖身一變。哈克諾兒在古巴演出了一場不插電演唱會,和古巴樂手合作,重唱自己過去大量運用電子編曲的成名歌曲。他彷彿是在解消自己的創作,開放他的音樂。
在古巴的大劇院中,中年的米克‧哈克諾兒站在舞台上,那場面非常溫暖。
劇院是輝煌的,但不是嶄新的。舊殖民時代的老式建築,帶著巴洛克的裝飾,在時間的滄桑感裡顯出了溫潤的色澤。曾經光亮過,已經沒落過,然後便到了這一刻。
演唱會DVD有幾個鏡頭帶到了後場,有人從暗處將布景推向了台前,或是闔上那扇通往後台白色油漆剝落的木門——這些細緻的處理,這是米克‧哈克諾兒選擇將一生歌曲改編演唱的地方。他的招牌紅髮已經不那麼紅了,歌曲中的電子效果不再用了。我在想,當他把自己的歌作完全不同的詮釋時,是怎樣的心情。他仍然喜歡自己二十年前寫的歌嗎?還是經過了多年之後他忽然感到,那其實應該傳達完全不同的味道(比如不用電子樂器,只要木吉他;比如不再吼著唱歌,只是安靜地沉吟)?
或者,他認出了時間的戲法?同一首歌,那時必須是插電的,現在又必須是木吉他的。時間小小的邀約,邀請你放下表面的形式,以更接近內裡的核心。他接受了邀請,給出完全敞開的,微笑自在的一場演出。
站在舞台的中央,淡淡微笑著,像個普通中年人般地唱著歌。他看起來真平凡,一點都沒有巨星的樣子,但又是那麼地不簡單。彷彿在進行一場幸福的告別,彷彿是「唱完這場便再沒有遺憾了」——他臉上的笑容給了我這樣的印象。
有時我想著這世間的許多事,它給我光也給我暗。給了我暗又給下一秒更黑的暗。各種層次的暗,沉重的,稀薄的,夜巷深處空氣停止了對流的暗,晴朗澄明天空裡飄忽又確鑿的暗。
心裡覺得彷彿懂了,為什麼當久久注視著克林姆(Gustav Klimt)的畫作,絞繞的光影空氣,水蛇般消融又交纏的形體,那些泯滅了變與不變界線的流動色彩時,會想要流淚。光塊,顏色,文字,一個偏見或懸念,一種誤解,劃分著、定義著,但也連結與融合著世界。
於是去看。什麼都看。巨大的樟樹,柏油路,磚牆上黃色油漆的斑點,沉默的駕駛人。一切來到我眼前的事物、一切來不及來到我眼前的事務。一條開放的河流。早上七點的空氣。一個褐衣人在綠草地上的移動。
光漫出了窗口。
一片樹葉晃動時,滿城的樹葉都跟著搖起來了。

10/19/2006

鞋匠

訂製手工皮鞋的鋪子,在一個秋天的午後出現在我眼前。鋪面很小,要不是米亞在店門口跟我招手,我可能就錯過了。走進店裡,狹窄的門道同時充作展示間,木櫃中放著一雙雙基本參考鞋型,有男鞋有女鞋,各種高度、各種形狀的鞋跟,地上靠牆排列著女用的長靴。我們沿著這道由鞋靴排列出來的狹窄彎道,像經由食道進入胃部一樣,進了一個相對稍為寬綽,但還是不大的空間。採光幽暗,散發著皮革的味道。

那幾乎就是童年時候看小木偶皮諾查的故事書時,想像中那個老鞋匠的店…,當時我是這樣想的啦。事後向朋友提起,卻被狠狠嘲笑了一頓:「拜託!小木偶故事裡的是老木匠啦!當然是老木匠才會做木偶啊,鞋匠跟木偶有什麼關係?」
我大為詫異。說得有理,確實應該是木匠才對。但不知為什麼我一直以為是個鞋匠。好像應該是個安生本分為人做了一輩子鞋的老人,每天在他狹窄陰暗充滿皮革味的店鋪裡,看著時尚男女們踩著他做的鞋子走出店門,走向與他再無關聯的生活裡去踩踏紅塵。應該是這麼一位老人,在他半地下室的手工作坊裡彎腰幹了大半輩子活,有一天忽然決定不再為別人、而要為自己做點什麼。
這老人突如其來的、微小的追求,也只能在他的小世界裡去實現,用現成的工具與材料來為自己做點什麼。但我想他不該只是為自己作一雙鞋——他所做的這件事,應該是不那麼實用的,把平常用來營生的時間挪用去做一件絲毫沒有用處的事,這是他僅可能的溫馴反叛。於是他為自己做出來的不是一雙鞋,是一個木偶。
因為這樣,皮諾查不是個完美的木偶。他其實是一個從沒做過木偶的鞋匠做出來的。皮諾查應該有一頂皮革做的帽子,和吊帶褲,用的都是做鞋用的皮料。皮諾查的身體,是用做鞋型的木頭刻出來的。一個老鞋匠老年時的渴望,也是卑微的,誕生於現成的廢料邊角之中。它沒有將生命推倒重來的破壞性能量,但其中隱含著一個孤獨老人暮年時的想望與期待,卻是更安靜地擲地有聲。
皮諾查最終背叛了老人微小的追求。這是這個故事的悲劇性。
以上是我對「老鞋匠創作了皮諾查」這個記憶失誤的辯解。越說我就越覺得是老鞋匠才對。有時我感到這個世界真是歡迎誤讀的。

眼前的這家鞋店,大小、空間看起來就幾乎像是我心目中老鞋匠的工坊。只除了幾點。第一是牆角擺著電腦,老闆的MSN就開在桌面上,有長長一大串好友列表。第二是小几上放著中英日文的雜誌,幾位穿著時尚的顧客翻看著雜誌,從雜誌中找出自己想要的鞋樣。畢竟已經是二十一世紀了,手工鞋鋪做生意的方式也改變了啊。老闆約莫三十多歲,蓄著山羊鬍,穿著T恤牛仔褲,他一面和我們討論鞋樣,一面說著昨晚喝醉了想不起把重型機車停在哪裡真糟糕。他一點都不像個鞋匠。但他可能真是成功讓手工鞋再度在這城市裡受歡迎的重要推手吧。在那小小的店面裡他輪番用上海話、普通話、英語和顧客們溝通。
米亞自己設計了一雙鞋,她把設計圖在老闆的電腦上叫出來。「可以幫我做這樣的一雙鞋嗎?」
那是一雙黑色麂皮鞋面,腳踝處以黑色緞帶繫綁的高跟鞋。米亞把鞋跟畫得很細很高,整雙鞋顯得比例優美而修長,但不可能能穿著走路。比例上的不合現實,使我在見到它的第一眼,認出了那其實是一雙夢想中的鞋。
也許每個女孩子都有一雙夢想的鞋。因為是夢想的鞋所以不可能在任何地方買得到。一家手工鞋鋪,或許很多時候面對的是女孩心裡那雙不可能存在的鞋。我看了老闆一眼,他什麼都沒說。我在想他究竟明不明白,有時候夢想真的就只是一雙鞋的尺寸,細窄的鞋跟顫巍巍托住了我們全部的重量。
幸好米亞很清楚,最後做出來的鞋不可能有這麼細高危險的跟。她到前頭的木櫃去找一些樣本,試看比較可行的高度、可能的鞋跟形狀。
一切選定之後,老闆拿出數位相機來對著螢幕拍下那個設計圖。
「啊?」我和米亞一起大叫:「老闆,我們可以把圖檔給你啊。」這樣拿相機翻拍電腦螢幕真的太荒謬了。
但老闆說:「我的印表機壞了。還是得沖照片出來給師傅看,我不可能把電腦檔案給他們啊。」
所以,實際上比較接近我心目中的老鞋匠的,應該是老闆幕後的那些不用電腦的師傅們,而不是騎重型機車,穿牛仔褲蓄山羊鬍,整天掛在MSN上的老闆吧。
後來米亞告訴我,她去拿鞋子時正遇見老闆和一位西方人起了些爭執。老闆走到外面:「我下輩子不要再做鞋子了!我做了太多的鞋子了!」
這個週末喝到醉倒、忘了機車停在哪裡的老闆,也有這樣想脫逃的念頭啊。有一天當他老了,不再騎重型機車了,他會懷疑起這一生想為自己做的事嗎?那時,他會關掉電腦,重拾許久不用的製鞋工具,給自己刻一個小木偶嗎?

10/12/2006

時尚的刺客

沿側分的髮線點綴一排珍珠的髮飾,幾乎看不見眉毛,但上下睫毛卻加以誇張地強調,臉孔就產生了一種童話的變異效果,不是公主,而是人魚、樹妖或花精。在黑色的伸展台上走出一個全身黑衣的女子,黑便分出了幾個不同的層次,紗的黑、緞的黑、絨的黑…,不同材質的黑色與光的滲透性戲耍,一種幽靜但層次井然的、對感官的調弄。

讀時尚雜誌的照片時,我關注的是這些細節,如何轉化了一張臉,一個身體。意料之外的剪裁,令人驚異的材質搭配,而竟產生一種新的美感。在所有的創作性的行業中(書寫也好、設計也好),頂尖的作品總能讓你以一種新的方法觀看世界。往往不是最標準最通用的美,而是帶著一點點越界意味的。
每個設計師撩動越界的方式不同。每個時代都會有它的「妖孽」搶著用最驚悚的方式挑戰既定的美學,如果上個世紀是Jean-Paul Gautier,這個世紀便是John Galliano一下子中世紀、一下子外太空的華麗戲謔。甚且,在時尚這個工業裡,也不是只有設計師一人導演一切,模特兒的一張素顏,一種身型,也可以把典範向新的領域推移:九○年代的標準美人,到了九○年代末讓位給滿臉雀斑Kate Moss,後來又有圓臉的Devon Aoki,叛逆小女孩般的Gemma Ward(她面無表情時幾乎也像是帶著怒意的)。一種新的美感出現時總挾帶著突兀甚至挑釁的意味,像個刺客。使你無法理所當然視之,使你像被劍尖扎了般地躍起,躍進新的時代裡。
那個「時代」的壽命通常是一季。
但若你的眼光不純然是個觀看者,不是淡定地看著風格與型態的流轉,那麼這物的宇宙不見得是個適合安居的地方。巧兒是有一點名牌崇拜症的。她讀時尚雜誌時總是同時被興奮與焦慮兩種情緒包裹。她喜歡那些華美的衣飾,但煩惱自己不像模特兒般纖瘦,又不夠有錢到可以買下每一季的名牌物件。她經常跟我說:「走進名牌店,我覺得自己很渺小。」
而我則想對她說,既然如此,那妳何必還專程到那兒去感覺渺小呢?可以欣賞,但不見得要被左右啊。這話是白說的。儘管她當時總同意我的話,但下個月的時尚雜誌一出刊,她便重新陷入那既歆羨又焦慮的情緒。她圍困在物的世界裡,卻沒有突圍的打算。

在預算和慾望之間妥協的結果,她經常會購買名牌的「入門款」,也就是價位相對較低(但還是非常貴),但樣式最一般的單品,無疑地,會有名牌logo在上面。那是我最不明白的一種購物方式。我不知道像巧兒這樣聰明的女孩子,為什麼需要在自己的衣櫃裡放滿各種入門款。那在我看來彷彿是流行對她個人風格一次又一次刺殺的證據。
有時我會想到在畫冊上看過的一些唐人宮樂圖或仕女圖。在這些畫上,除了唐代女性胖胖的身形和高高的髮髻,她們的用物也都極為精細地被描繪出來。衣裙是高腰且有垂墜感的,在傳為周昉所畫的〈簪花仕女圖〉中甚且表現了紗料的輕透。金線刺繡的紋樣,雕鏤精緻的髮飾,甚至茶碗,火盆,團扇,几案,梳子…,無一不講究。
但我們大概不會想到要把自己變成那樣的胖胖女生,梳上那樣的髮型。那個時代的美感已經和我們脫勾了。我們仍然覺得這些畫是美的,但很少人會將自己代入其中,像受到廣告或時尚雜誌影響時,會想要自己像模特兒那樣地拿著一個皮包或穿著一件大衣。時間阻斷了我們與唐代仕女之間的共同感,我們不會想要變成她。
一九七二年〈簪花仕女圖〉進行揭裱時發現,原畫是並不是一幅完整的長卷,而是由三塊大小相近的畫絹拼接而成,學者推測這幅畫原來很可能是屏風的三個面。我想像坐在那三面插屏的中央,被優雅華貴的仕女像圍繞。這房間最初的主人,是男性還是女性?和畫面中人物有什麼樣的關係?他會慾望她們嗎?她會歆羨她們嗎?或者,她本身就是畫中人呢?
去猜測這些的道路已經阻斷。
有時我想,慾望乃是一種僭用。沿著照片、圖像舖下的路徑你被帶領、挨近了一只提袋,一件衣服。這中間關鍵的要素乃是:共同的語言。一個Prada的皮包,比一只唐代的髮簪,對你說的是比較接近的語言,讓你會想要將自己代入、去僭用圖像中所暗示的奢華。視線接觸,慾望的語言開始訴說,如撒豆成兵。你或許一無所覺,但已置身於一場無聲的較量。如想真實地看到全景,那麼必須從容淡定,像看見黑色伸展台上的一襲黑衣幽靜而層次分明地,那樣地看見自己慾望的每一個角度。看細節之中,一個流行季如那盛唐的年代,無盡華美,轉瞬即逝。

10/05/2006

暱稱流浪

在我MSN上的聯絡人是越來越多了。尤其當跨越國界與時區旅行時,手機的國際漫遊可能不通(而且因為昂貴經常關著,免得無謂地接到廣告促銷電話),email因為換了幾次大家都已經搞不清楚了,這時MSN就變成最容易快速找到我的方式。

有些是持續有聯絡的朋友。有些只是某一陣子因為工作、或是別的原因,短期地連絡。事情過了,那層關係也就消失,但還一直掛在彼此的聯絡人列表上,每當登入時,就看見對方的暱稱,彷彿一枚來自過去的紀念章。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暱稱漸漸變得不只是暱稱。許多人會在名字之後跟著一小段文字,說一些心情,一件近來發生的事,或是表明立場。台北圍城以來,許多人的暱稱中貼上了拇指向下的杯葛手勢,表示倒扁。於是暱稱成了標誌,在網路的世界裡它代替了遊行者的小旗幟。就好像你在暱稱裡說「小貓生日快樂」,聯絡人裡所有認識小貓的人也都一起貼上「小貓生日快樂」。祝福與杯葛都是明朗有效,不費一文錢的。
暱稱也是種小型的廣播。因為只有被你加入為聯絡人的人會看見它,因此你的訊號是對著這個半封閉、半公開的圈子放送。有點像是給自己下標題,有了名字當主標,還要一行副標說明。標題下得引起共鳴了,那天在MSN上喊你的人便特別多,久未聊天的朋友,紛紛像聽見失物招領廣播般地前來敲門。

大概這就是為什麼大家喜歡在暱稱中帶上一句話的緣故。因為有時聊天不是有意為之的;不是雙方有一個共同的談話議程,然後目的步驟清晰地開始進行下去。而是有人忽然看見你的暱稱,便想起件什麼事來跟你說。我的一個嗜吃美食朋友小優常在暱稱裡說剛吃了什麼完美的起司蛋糕,而我就是那種一看到這個暱稱就會自動報到、問問到底有多完美的人。當MSN上的聯絡人名單越來越長,暱稱遂有一種自動篩選的作用,它吸引到跟有你共同興趣的人。美食這個話題的篩子,就把我篩進了小優的聊天網裡。
或者它也可能是一種機鋒的展示,一種給自己的定調。但作為一種溝通的方法,它也同時在分割或阻斷。我就見過一個朋友在暱稱裡狠狠調侃她主管的名言:「我不知道,不要問我,我不管。」據我所知那主管分明和她坐在同一個辦公室裡,僅隔一個走道的位置。只是兩人互相不在對方的MSN通訊名單裡,所以視線便安全地錯開了。
在變幻的風景裡我們總能找到安放自己的位置,無論是多麼迫近的逼臨。

然後從那個位置開始流浪。
在上海,有時會在行經的城區,看見外牆上被寫上大大的「拆」字。星期六我和朋友約好去永嘉路上一家我們常去的火鍋店,在計程車上一路聊著,不知不覺就坐過了頭。「好像沒看到招牌燈光?」懷疑著下了車,往回走了幾步,才發現整幢房子都拆掉了。餐廳原本的所在位置,在周遭燈火中剜出黑暗暗一個空洞。
「兩個禮拜前才來呢,也沒聽說要拆。」小斯這樣叨念著。究竟是要重建,還是換了地方,都不清楚,只剩下單薄的鐵皮圍籬劃界圈地。
按照我們在台灣習慣的作法,餐廳商店若是要拆遷,大半會在搬走前幾週開始告知舊雨新知,會在櫃檯放著新址的名片和地圖,拆了之後也會在鐵皮圍籬上貼個告示,給我們這樣專程而來的客人指引一條明路。不意在上海竟是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地,忽然就音信全無。我們站在人行道上看著那鐵皮圍籬,有種被拋棄的感覺。而且是被一家火鍋店拋棄。
第二天我到陝西南路找一家鞋店,發現它同樣也變成了一塊工地,而且還是新鮮剛出爐的,大型器械還在圍籬裡肆意破壞,塵土漫到了車道上來。住在北京的一個朋友曾託我到那家店找一雙鞋,我拖了幾個禮拜沒去,竟然就拆了。莫非這真是個即時行樂的都市,今天的眷戀不保證到了明天還有任何空間可著床。
城市直接快速地在你眼前變化著。正如你登入MSN時便一眼看見許多人的心情起落:昨天的憤怒拆遷了,今天的甜蜜正在興建。一次偶發事件覆蓋了前一天的荒地,明天、大後天,蔓延生出一條故事的敘述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