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2/2006

時尚的刺客

沿側分的髮線點綴一排珍珠的髮飾,幾乎看不見眉毛,但上下睫毛卻加以誇張地強調,臉孔就產生了一種童話的變異效果,不是公主,而是人魚、樹妖或花精。在黑色的伸展台上走出一個全身黑衣的女子,黑便分出了幾個不同的層次,紗的黑、緞的黑、絨的黑…,不同材質的黑色與光的滲透性戲耍,一種幽靜但層次井然的、對感官的調弄。

讀時尚雜誌的照片時,我關注的是這些細節,如何轉化了一張臉,一個身體。意料之外的剪裁,令人驚異的材質搭配,而竟產生一種新的美感。在所有的創作性的行業中(書寫也好、設計也好),頂尖的作品總能讓你以一種新的方法觀看世界。往往不是最標準最通用的美,而是帶著一點點越界意味的。
每個設計師撩動越界的方式不同。每個時代都會有它的「妖孽」搶著用最驚悚的方式挑戰既定的美學,如果上個世紀是Jean-Paul Gautier,這個世紀便是John Galliano一下子中世紀、一下子外太空的華麗戲謔。甚且,在時尚這個工業裡,也不是只有設計師一人導演一切,模特兒的一張素顏,一種身型,也可以把典範向新的領域推移:九○年代的標準美人,到了九○年代末讓位給滿臉雀斑Kate Moss,後來又有圓臉的Devon Aoki,叛逆小女孩般的Gemma Ward(她面無表情時幾乎也像是帶著怒意的)。一種新的美感出現時總挾帶著突兀甚至挑釁的意味,像個刺客。使你無法理所當然視之,使你像被劍尖扎了般地躍起,躍進新的時代裡。
那個「時代」的壽命通常是一季。
但若你的眼光不純然是個觀看者,不是淡定地看著風格與型態的流轉,那麼這物的宇宙不見得是個適合安居的地方。巧兒是有一點名牌崇拜症的。她讀時尚雜誌時總是同時被興奮與焦慮兩種情緒包裹。她喜歡那些華美的衣飾,但煩惱自己不像模特兒般纖瘦,又不夠有錢到可以買下每一季的名牌物件。她經常跟我說:「走進名牌店,我覺得自己很渺小。」
而我則想對她說,既然如此,那妳何必還專程到那兒去感覺渺小呢?可以欣賞,但不見得要被左右啊。這話是白說的。儘管她當時總同意我的話,但下個月的時尚雜誌一出刊,她便重新陷入那既歆羨又焦慮的情緒。她圍困在物的世界裡,卻沒有突圍的打算。

在預算和慾望之間妥協的結果,她經常會購買名牌的「入門款」,也就是價位相對較低(但還是非常貴),但樣式最一般的單品,無疑地,會有名牌logo在上面。那是我最不明白的一種購物方式。我不知道像巧兒這樣聰明的女孩子,為什麼需要在自己的衣櫃裡放滿各種入門款。那在我看來彷彿是流行對她個人風格一次又一次刺殺的證據。
有時我會想到在畫冊上看過的一些唐人宮樂圖或仕女圖。在這些畫上,除了唐代女性胖胖的身形和高高的髮髻,她們的用物也都極為精細地被描繪出來。衣裙是高腰且有垂墜感的,在傳為周昉所畫的〈簪花仕女圖〉中甚且表現了紗料的輕透。金線刺繡的紋樣,雕鏤精緻的髮飾,甚至茶碗,火盆,團扇,几案,梳子…,無一不講究。
但我們大概不會想到要把自己變成那樣的胖胖女生,梳上那樣的髮型。那個時代的美感已經和我們脫勾了。我們仍然覺得這些畫是美的,但很少人會將自己代入其中,像受到廣告或時尚雜誌影響時,會想要自己像模特兒那樣地拿著一個皮包或穿著一件大衣。時間阻斷了我們與唐代仕女之間的共同感,我們不會想要變成她。
一九七二年〈簪花仕女圖〉進行揭裱時發現,原畫是並不是一幅完整的長卷,而是由三塊大小相近的畫絹拼接而成,學者推測這幅畫原來很可能是屏風的三個面。我想像坐在那三面插屏的中央,被優雅華貴的仕女像圍繞。這房間最初的主人,是男性還是女性?和畫面中人物有什麼樣的關係?他會慾望她們嗎?她會歆羨她們嗎?或者,她本身就是畫中人呢?
去猜測這些的道路已經阻斷。
有時我想,慾望乃是一種僭用。沿著照片、圖像舖下的路徑你被帶領、挨近了一只提袋,一件衣服。這中間關鍵的要素乃是:共同的語言。一個Prada的皮包,比一只唐代的髮簪,對你說的是比較接近的語言,讓你會想要將自己代入、去僭用圖像中所暗示的奢華。視線接觸,慾望的語言開始訴說,如撒豆成兵。你或許一無所覺,但已置身於一場無聲的較量。如想真實地看到全景,那麼必須從容淡定,像看見黑色伸展台上的一襲黑衣幽靜而層次分明地,那樣地看見自己慾望的每一個角度。看細節之中,一個流行季如那盛唐的年代,無盡華美,轉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