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9/2006

鞋匠

訂製手工皮鞋的鋪子,在一個秋天的午後出現在我眼前。鋪面很小,要不是米亞在店門口跟我招手,我可能就錯過了。走進店裡,狹窄的門道同時充作展示間,木櫃中放著一雙雙基本參考鞋型,有男鞋有女鞋,各種高度、各種形狀的鞋跟,地上靠牆排列著女用的長靴。我們沿著這道由鞋靴排列出來的狹窄彎道,像經由食道進入胃部一樣,進了一個相對稍為寬綽,但還是不大的空間。採光幽暗,散發著皮革的味道。

那幾乎就是童年時候看小木偶皮諾查的故事書時,想像中那個老鞋匠的店…,當時我是這樣想的啦。事後向朋友提起,卻被狠狠嘲笑了一頓:「拜託!小木偶故事裡的是老木匠啦!當然是老木匠才會做木偶啊,鞋匠跟木偶有什麼關係?」
我大為詫異。說得有理,確實應該是木匠才對。但不知為什麼我一直以為是個鞋匠。好像應該是個安生本分為人做了一輩子鞋的老人,每天在他狹窄陰暗充滿皮革味的店鋪裡,看著時尚男女們踩著他做的鞋子走出店門,走向與他再無關聯的生活裡去踩踏紅塵。應該是這麼一位老人,在他半地下室的手工作坊裡彎腰幹了大半輩子活,有一天忽然決定不再為別人、而要為自己做點什麼。
這老人突如其來的、微小的追求,也只能在他的小世界裡去實現,用現成的工具與材料來為自己做點什麼。但我想他不該只是為自己作一雙鞋——他所做的這件事,應該是不那麼實用的,把平常用來營生的時間挪用去做一件絲毫沒有用處的事,這是他僅可能的溫馴反叛。於是他為自己做出來的不是一雙鞋,是一個木偶。
因為這樣,皮諾查不是個完美的木偶。他其實是一個從沒做過木偶的鞋匠做出來的。皮諾查應該有一頂皮革做的帽子,和吊帶褲,用的都是做鞋用的皮料。皮諾查的身體,是用做鞋型的木頭刻出來的。一個老鞋匠老年時的渴望,也是卑微的,誕生於現成的廢料邊角之中。它沒有將生命推倒重來的破壞性能量,但其中隱含著一個孤獨老人暮年時的想望與期待,卻是更安靜地擲地有聲。
皮諾查最終背叛了老人微小的追求。這是這個故事的悲劇性。
以上是我對「老鞋匠創作了皮諾查」這個記憶失誤的辯解。越說我就越覺得是老鞋匠才對。有時我感到這個世界真是歡迎誤讀的。

眼前的這家鞋店,大小、空間看起來就幾乎像是我心目中老鞋匠的工坊。只除了幾點。第一是牆角擺著電腦,老闆的MSN就開在桌面上,有長長一大串好友列表。第二是小几上放著中英日文的雜誌,幾位穿著時尚的顧客翻看著雜誌,從雜誌中找出自己想要的鞋樣。畢竟已經是二十一世紀了,手工鞋鋪做生意的方式也改變了啊。老闆約莫三十多歲,蓄著山羊鬍,穿著T恤牛仔褲,他一面和我們討論鞋樣,一面說著昨晚喝醉了想不起把重型機車停在哪裡真糟糕。他一點都不像個鞋匠。但他可能真是成功讓手工鞋再度在這城市裡受歡迎的重要推手吧。在那小小的店面裡他輪番用上海話、普通話、英語和顧客們溝通。
米亞自己設計了一雙鞋,她把設計圖在老闆的電腦上叫出來。「可以幫我做這樣的一雙鞋嗎?」
那是一雙黑色麂皮鞋面,腳踝處以黑色緞帶繫綁的高跟鞋。米亞把鞋跟畫得很細很高,整雙鞋顯得比例優美而修長,但不可能能穿著走路。比例上的不合現實,使我在見到它的第一眼,認出了那其實是一雙夢想中的鞋。
也許每個女孩子都有一雙夢想的鞋。因為是夢想的鞋所以不可能在任何地方買得到。一家手工鞋鋪,或許很多時候面對的是女孩心裡那雙不可能存在的鞋。我看了老闆一眼,他什麼都沒說。我在想他究竟明不明白,有時候夢想真的就只是一雙鞋的尺寸,細窄的鞋跟顫巍巍托住了我們全部的重量。
幸好米亞很清楚,最後做出來的鞋不可能有這麼細高危險的跟。她到前頭的木櫃去找一些樣本,試看比較可行的高度、可能的鞋跟形狀。
一切選定之後,老闆拿出數位相機來對著螢幕拍下那個設計圖。
「啊?」我和米亞一起大叫:「老闆,我們可以把圖檔給你啊。」這樣拿相機翻拍電腦螢幕真的太荒謬了。
但老闆說:「我的印表機壞了。還是得沖照片出來給師傅看,我不可能把電腦檔案給他們啊。」
所以,實際上比較接近我心目中的老鞋匠的,應該是老闆幕後的那些不用電腦的師傅們,而不是騎重型機車,穿牛仔褲蓄山羊鬍,整天掛在MSN上的老闆吧。
後來米亞告訴我,她去拿鞋子時正遇見老闆和一位西方人起了些爭執。老闆走到外面:「我下輩子不要再做鞋子了!我做了太多的鞋子了!」
這個週末喝到醉倒、忘了機車停在哪裡的老闆,也有這樣想脫逃的念頭啊。有一天當他老了,不再騎重型機車了,他會懷疑起這一生想為自己做的事嗎?那時,他會關掉電腦,重拾許久不用的製鞋工具,給自己刻一個小木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