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家趙無極在自傳中提起過一件往事。那是一九六○年左右,在巴黎。趙無極的第二任妻子美琴罹患了精神方面的疾病,以為有人要害她,在大街上突然狂奔起來。趙無極在後面追著,慌亂之中撞上了一位朋友。
「在這一天,我從拉貢的眼神中明白了自己的處境,我以前一直否認,但這時不得不接受的事實。」自述中趙無極這樣說。
那應該是他生命中灰暗的一段時期吧。那年趙無極約莫四十歲,已經歷過許多重大的挫折,包括結婚十六年的第一任髮妻離他而去,畫作一度被視為「二流的克利」而被批得體無完膚。這時人生另一個危機已悄然掩至,就在新婚不久的時期。
人在時間之中的狂奔,重重撞上一個驚異的眼神。那是個決定性的時刻。你忽然從另一個人的眼光意識到,世界扭曲了,而你是唯一還沒有發現的人。一直以來都是自己在觀看著、體驗著世界,但此時此刻,彷彿漂流到一個不同的宇宙,失焦,無根。一些力量正推著你走,但你不知道那是什麼。
如果,我們將時間靜止在趙無極撞上朋友的那一天,我們會認為那是個極端分崩離析的時刻。那時,所有的作用力都是瓦解性的。身邊的瘋狂,身體或心靈的痛苦,人與人之間的互不信任與疑猜,無力感、罪愆、焦慮、惡意…。一切似乎不可能變好。彷彿光明的契機,在某個時刻已經錯過了。從此只會更壞,不會更好。
但現在,當我們從趙無極完整的創作生涯回顧,才看出那一天絕不只是個陰暗、災難性的日子。拽扭著那個日子的力量,它在瓦解的時候也在收拾,散落的時候也在整理。四面八方壓下了生活的重量,碾碎原來的畫家趙無極。而從其中竟出現了後來那個既細膩又豐厚,更放空、也更完整的趙無極。
那果然像是太極的兩種力量,抑制的同時也在盈滿。那果然像是智慧的利刃與慈悲的蓮花,切斷的同時,預示著下一季的開放。
二○○五年,「簡單紅」(Simply Red)樂團的主唱米克‧哈克諾兒(Mick Hucknall),在古巴舉行了一場演唱會。
「簡單紅」這個樂團,在八○年代中期崛起。經歷了成員不斷替換,米克‧哈克諾兒本人成名後被負面新聞纏身,到最後,終於只剩下哈克諾兒一個人了。二○○五,「簡單紅」再度搖身一變。哈克諾兒在古巴演出了一場不插電演唱會,和古巴樂手合作,重唱自己過去大量運用電子編曲的成名歌曲。他彷彿是在解消自己的創作,開放他的音樂。
在古巴的大劇院中,中年的米克‧哈克諾兒站在舞台上,那場面非常溫暖。
劇院是輝煌的,但不是嶄新的。舊殖民時代的老式建築,帶著巴洛克的裝飾,在時間的滄桑感裡顯出了溫潤的色澤。曾經光亮過,已經沒落過,然後便到了這一刻。
演唱會DVD有幾個鏡頭帶到了後場,有人從暗處將布景推向了台前,或是闔上那扇通往後台白色油漆剝落的木門——這些細緻的處理,這是米克‧哈克諾兒選擇將一生歌曲改編演唱的地方。他的招牌紅髮已經不那麼紅了,歌曲中的電子效果不再用了。我在想,當他把自己的歌作完全不同的詮釋時,是怎樣的心情。他仍然喜歡自己二十年前寫的歌嗎?還是經過了多年之後他忽然感到,那其實應該傳達完全不同的味道(比如不用電子樂器,只要木吉他;比如不再吼著唱歌,只是安靜地沉吟)?
或者,他認出了時間的戲法?同一首歌,那時必須是插電的,現在又必須是木吉他的。時間小小的邀約,邀請你放下表面的形式,以更接近內裡的核心。他接受了邀請,給出完全敞開的,微笑自在的一場演出。
站在舞台的中央,淡淡微笑著,像個普通中年人般地唱著歌。他看起來真平凡,一點都沒有巨星的樣子,但又是那麼地不簡單。彷彿在進行一場幸福的告別,彷彿是「唱完這場便再沒有遺憾了」——他臉上的笑容給了我這樣的印象。
有時我想著這世間的許多事,它給我光也給我暗。給了我暗又給下一秒更黑的暗。各種層次的暗,沉重的,稀薄的,夜巷深處空氣停止了對流的暗,晴朗澄明天空裡飄忽又確鑿的暗。
心裡覺得彷彿懂了,為什麼當久久注視著克林姆(Gustav Klimt)的畫作,絞繞的光影空氣,水蛇般消融又交纏的形體,那些泯滅了變與不變界線的流動色彩時,會想要流淚。光塊,顏色,文字,一個偏見或懸念,一種誤解,劃分著、定義著,但也連結與融合著世界。
於是去看。什麼都看。巨大的樟樹,柏油路,磚牆上黃色油漆的斑點,沉默的駕駛人。一切來到我眼前的事物、一切來不及來到我眼前的事務。一條開放的河流。早上七點的空氣。一個褐衣人在綠草地上的移動。
光漫出了窗口。
一片樹葉晃動時,滿城的樹葉都跟著搖起來了。
10/26/2006
滿城的樹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