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試著記憶小時候被大人帶去參加的那些婚禮或壽宴場合。出門前我媽拿出最好的洋裝要我們換上,在我們的頭上別緞帶花。經常都是在一陣忙亂當中,遲到三十分鐘,最後勉力光鮮地出現在一屋子親戚面前。
我想我一直,對那樣的場合懷有某種敵意。坦白說直到現在都還是如此。那些場所空間的形狀好像被規定好了似的。即使是小孩子,也能敏感地察覺到那不是說真心話的場合。有一些規矩,引導著塑造著那個世俗化到過分簡單的場所。我們穿著洋裝別著緞帶花被帶到那樣的場所表面,彷彿不只是去參加家族的喜慶活動,而是被推上前去面對一種強大的論述。在那些被談論個不停的新郎的職業、新娘的相貌、雙方的家世背景裡,隱隱進行著未曾言明的比較與暗示,關於世俗的成功與失敗,關於表面化的美醜,關於人生得意與否的論述。在那之前,作為小孩子的我們,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受到薰染。初期是從長得可愛、功課好的比較開始,漸漸,朝向一整套完備的,社會成功度的計分系統演進。
我想我一直沒能習慣那樣的場合。而且,或許暗地裡一直對那樣的場合感到憤怒。當我們意識到大人在那樣的場合面前,會把我們裝扮成和平常不同的樣子,誇大我們說的話做的事,以炫耀不存在於我們身上的聰明或懂事時,我們是不是——即使當時還不懂得——已經有了種被離棄的感覺。開始意識到,自己並不是以當下實際的面貌被接受。我們是經過捏造與塗改的。
那是遠在基因工程還沒進入一般人的想像之前,我們的存在已在大人的語言世界裡被施以符碼替換的工程。留下這個,拿掉那個。我們的某些行為會被誇大處理,某些行為會被略過不提。我們在言談中被修補,成為能被歸類到期望之中的樣子。
在外祖父母過世後,親族間的聚會一下子減少了。我與我的表兄弟姊妹們,那些小時候曾經一起坐在喜慶筵席中的「囝仔桌」的同輩,後來卻彷彿被大人各自帶開地養大,成為沒有什麼共同點的人。偶爾從媽媽處轉述得知,誰誰誰生病了,換了工作,或是結婚了…。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像我這樣對婚慶場合中的親戚關係充滿懷疑?也許當中只有我,始終沒有從囝仔桌起身。當你被大人帶著逐桌炫耀或比較之後,囝仔桌是個避難所。你終於在菜上桌之前被帶過去,跟年紀輩分相仿的小孩子們坐在一起。囝仔桌是一種障蔽,是隱身戒指,坐下去你就暫時不需要再去面對那些大人世界的論述,可以趁大人互相讓菜敬酒聊個沒完時,享受一點小孩子的自由。除非你們一時鬧得太大聲招惹了他們的注意,或是有哪個小孩被弄哭了。當年和我一起坐在小孩桌的,我的同輩們,現在是不是各自有了自己離開小孩桌,加入大人世界的門徑與策略呢?我想我是那個一直沒離開小孩桌的人。猜疑地看著那些大人推到我們面前的遊戲規則,卻無法明白清楚地說不。
妹妹婚禮的前一天,按照西式婚禮習慣,新娘、新郎、伴郎、伴娘,與證婚人一干人等,到禮堂為第二天的婚禮排練預演,預演後所有人到一家泰國餐廳去吃飯(叫做rehearsal dinner)。席間,伴郎和伴娘分別收到新郎和新娘贈送的禮物。我是她的六個伴娘之一,也收到禮物以及一張卡片,上頭寫著:「我知道妳並不喜歡這樣的場合,但是妳還是為我這樣做了。謝謝。」
坐在我身邊的伴郎之一探頭過來看:「她用英文寫卡片給妳啊,真奇怪。」
那時我避開了他好奇的眼睛,聳聳肩,彷彿這是件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其實我想起了許多事。他是不會明白的,卡片上的話像是我與妹妹之間一次默契的交換。我從來沒有真正對妹妹說過,答應當她的伴娘以來,我其實有過幾次懷疑,我是不是在做一件,我自己不相信的事呢?去扮演那六個穿著禮服捧著花束的伴娘之一。如今我們都長大了,不再是那麼全然被動地被帶到大人的論述面前。我們也許可以嘗試與世俗的場合建立另一種關係。經過我們選擇解釋的關係,而不是大人告訴你應該做的事。
但另一方面,我但願她能有她理想中的婚禮。我們能為另一個人做的事情那麼有限,其中最具明顯意義的,還是在那些大日子裡。
最終我所能為她做的,也就是在那些受到習俗規範的場合裡,配合地扮演,使那意義完滿的發生。
對於這一切,我已經不知道自己是同意還是拒絕,是喜愛還是厭惡。也許我終於還是不能抗拒那大人親族世界高度世俗化的論述,與它潛移默化的力量,而開始在裡面扮演一個共謀的角色了。前往美國參加婚禮的路途上,我開始了這沒有答案的懷疑。我想我該仔細地看著這整個婚姻禮俗的過程。我不知道我是個什麼樣的人,我與這一切的關係是什麼。也許我所做的這些,正是我一直厭惡的虛假偽善。或也許那是因為,我還沒學會大人世界的操作。也許必須真正進入那些操作,才能認出其中人情的難度與技巧。像是味覺發展得極為敏銳的美食家,嘗出醬汁中調和的香料或蕈類,而由衷地讚嘆廚師技藝的華美。也許必須學會世界的規則,才會懂得讚嘆那些嫻熟人事者的技藝。也許,我一輩子都學不會了。
8/26/2004
小孩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