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2/2004

啞謎

哈洛卜倫在《How to Read and Why》一書的前言中,如此談到了閱讀:It returns you to otherness.
自從讀到這句話,我一直在想,那是什麼意思呢。它立即地抓住了我的注意力,我以為自己在讀到的那一刻瞬間地理解了什麼。但仔細去想,又是那麼模糊不定。尤其是return與otherness這兩個字之間的反差。彷彿將你帶往他方,才是歸返的路徑。

那讓我想起了一位朝向他方的旅行者,我中學時代崇拜的人類學家李維史陀。當他在遠離家鄉法國的地球另一面,進行著田野調查的時候,曾經連續好幾個禮拜,腦袋裡重複著一段揮之不去的樂章——蕭邦的三號鋼琴練習曲。這謎樣的自動演奏機制,使他疑惑不定——畢竟他所喜愛的作曲家是華格納、德布西,而從來不是蕭邦。為什麼這時,卻在異鄉的場景裡,從記憶裡清倉出這麼一段旋律?
類似的經驗我也有過,所以才會特別注意到李維史陀的這段描述吧。有一次,在沒有音樂可聽的山上,我被一段流行副歌苦苦纏著不放,而且還是平常並不特別喜歡的歌手。不同的是,李維史陀畢竟在那重複迴旋的蕭邦三號鋼琴練習曲裡,發現了先前不曾有過的欣賞方式。他開始感覺,欣賞德布西時體驗到的喜愛感,同樣也可在蕭邦作品中感受得到。但是如果不是聆聽過德布西,這突然地、對蕭邦的體會,也永遠不會發生吧。換句話說,蕭邦作品當中隱藏起來的美,經由德布西的中介,才向他揭示了出來。那是一個音樂聆聽者豐富成長的結果。而這豐富化的經驗,是發生在更多的聆聽之後,有一天,在距離家鄉那麼遙遠的地方,在一荒野之中,便突然地形成了。
「或許,這也就是旅行的本質吧,是一種對我自己腦袋中的沙漠的探察,而不是對那些在我週遭的沙漠的探察吧?」
從那裡,李維史陀進行了這樣的探問。與他對原始社會的研究相較,這是同樣、甚至更為重要的探問。面對自我心中的沙漠。作為一個人類學家,不僅觀察身邊的田野,同時也追問:為什麼我會跑到這裡來?目標何在?人類學研究的本質到底是什麼?在他眼中,這是一「令人驚奇的啞謎」:他的探險並不是將他帶往新世界,而是把他帶到自己腦中的舊世界。所有世界當中最陳舊的、一直與他同在的那一個。

在舊金山的時候,有一天必須去進行一次與公務有關的拜訪。連日來面對家人有關一場婚姻儀俗細瑣的叨唸,我忽然就如失去彈力的橡皮筋那樣地疲累了。有種非一個人出去走走不可的感覺。幾乎是什麼也沒說地,像誤闖了白日的幽靈那樣滑出門縫去了。徒步到附近一條開著許多小型服裝店的街道Fillmore,漫無目的地逛了幾家店。奇異地幾乎所有店舖都被布置成一個混亂而豐富的衣櫥。賣的商品不是單一品牌,而是各商店基於其不同品味風格與來源,到處進來的貨。往往也不是單一類型商品,既有服裝又有家具,既有皮包又有香水飾品。我在混雜的材質與色彩裡這樣晃蕩了一會,店員也彷彿出於直覺地知道我是個晃蕩者而非消費者,不大搭理,使我在孤立的安靜中漸漸把疲累感淡化了。之後才搭公車前往城區。
我其實不確知公車的路線,只在地圖上大致確認,它要前往的方向跟我是一致的。然後我就上了車,懷著一種「錯不到哪裡去吧」的疏隔感,坐在車裡隨它在舊金山坡道起伏的路上高高低低地晃。經過公園。經過中國城,那些中文字是熟悉的,但招牌上的用詞,店名,甚至裝潢配色,都以一種只在異邦中國城才會有的方式組合。
下車的地方是金融區。看了一下門牌號碼,確定沿著其中一條街繼續往北走。
那之後是一次在舊金山那城市小小的尋路之旅。越往北走,越發覺自己正在遠離辦公大樓林立的地區。兩旁漸漸開始出現住宅,社區的公園了。路上的人越來越少,偶爾遇到的人也不是穿西裝打領帶拿著公事包的,而是著休閒衣褲出來溜狗的。道路是向上的緩坡。好在這一天的天氣還適合步行。我開始想,到底對不對呢?終究還是繼續懷著「反正錯不到哪裡去」的心態走下去了。
這樣一直走著,樹木越來多,週遭越來越靜。我進入到一個相當宜人的住宅區域。毫無預警地,道路在我眼前消失了。我發現自己站在一個山崖邊,崖上生著茂密的草木。距離我想找的門牌號數還有大約兩百號,這條路竟然就中斷了。

唯一的辦法,我問了那個在院子裡檢查車子的人。「妳得下到山丘底下。蒙哥馬利路的門牌號碼到這邊為止,然後在山丘底下接上。」他向我剛剛經過的地方一指:「樓梯在那邊。」我站在山邊往下望,山丘其實相當高呢。果然有一段樓梯曲曲折折地通往底下的馬路。
真是怪。好像當初決定有這麼一條路時,是先在地圖上畫出來似的,把地圖上的一條直線當成同一個平面,絲毫沒考慮到中間有一個山丘的高低落差。底下的那一段蒙哥馬利路,與山上同名的那條路,在實體空間裡是兩條接不在一起的路,卻仍然不動聲色地將門牌號碼接下去往前數。
我終於找到那個公司的辦公室時,發現他們擁有面山的視野。十分鐘前我就站在山丘頂上,懷疑地望向底下。
今年以來我幾乎是,異於往常地進入工作的狀態。我的朋友們奇怪地問,「妳為什麼會去做一個,把自己弄得那麼忙的工作呢?」夜間離開辦公室前,在電腦關上了那一剎,抽空般的瞬間寂靜裡,「為什麼我在這裡」的感覺抓住空檔浮現了。這是個李維史陀問過自己的問題,我的問法也許構不上他那種層次的,切換於文明之間的探問。但要找到答案,好像也不會比較簡單。像一條隨時可能中斷的路,那麼無法確定。隱約地,好像既是一再地將自己趕離到他方,又在他方之中,找尋回返的道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