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9/2004

埋伏

風災的新聞是這樣在電視上被呈現的。在那個婦人慟哭著述說家人被土石流淹沒的畫面出現之時,螢幕左方同時有跑馬燈播報奧運成績;上方有新聞製作單位下的、用驚嘆號加強語氣的標題(「二十人活埋!」、「災情慘!」);主播的臉孔露出在另一個較小的視窗裡,底下是下一則政治新聞的標題。

彷彿我們甚至連幾秒鐘專心的注視與聆聽都做不到了。螢幕上有太多潛在的視覺焦點了,使那傷痛的婦人必須同時與一個政治人物的發言,一些從雅典傳回來的消息,以及其他人、其他地區的災情同時存在。她是現在的新聞,可卻不完全占有現在。必須與下一則即將播報的新聞,以及上一則剛剛報過的新聞,一同分割畫面。彷彿她的悲傷苦痛是被放在許多訊息的中間,像菜單一樣地被選擇。不,其實並不存在選擇。有的只是這樣「一」與「一切」的重疊並存。再沒有誰的悲傷可以得到觀眾完整的注意力了。即使是他們自己的悲傷也不行。到處是其他的事,四下裡埋伏。
也許螢幕上許多擁擠並存的新聞,竟對觀眾形成一種安全的隔離。一方面使災難新聞的焦點被分散了––作為許多同時發生的事之一,它顯得稀薄了。另一方面又使它在那些驚嘆號的標題下,在經過剪輯的特別報導裡,被戲劇化,變得不像是一件會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事。使災難和死亡,像一種浮泛的印象那樣流過。雖然在我們眼前它總是被廉價地放大,卻也生不了根。關上電視的那一刻,便消失得徹徹底底。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沒有辦法多看電視新聞了。打開電視不久就開始感到,各種新聞在同一時間塞滿螢幕的方式實在太擁擠吵鬧,而訊息又總是太迅速與廉價地嫁接,操作的手勢是明顯而絲毫不加掩飾的。但去抱怨這樣一件事,幾乎已經確定是無效的了。不管怎麼樣它都已經是現況了。如果我要看電視新聞,就只能看這樣的新聞。
因此每次打開電視看新聞,好像是在練習,如何在這符號叢林裡,嘗試專注於理解一件事的來龍去脈上。這似乎是件要用上很多想像力的事。大家都說電子媒體時代把觀眾變弱智了,沒人讀書了。其實看十五分鐘的新聞,從當中披瀝出一點對事情的理解來,恐怕比讀書還要難,需要更多心智穩定性的訓練。學校應該開教我們看新聞的課才對。

因為我暫時還沒學會這種技能,所以不覺間就越來越少看電視新聞了。經常是聽了朋友談起,或是在報紙雜誌上讀到了什麼,才去開電視看看是怎麼一回事,以致於我老是在電視上找舊聞。前天我的朋友聊起他看了朱木炎得到奧運金牌那場比賽的轉播,「那個迴旋踢好厲害哦,好快喔,我看世界上沒人擋得住吧。」被他這樣一說,我開始對「世界上沒人擋得住的快速迴旋踢」充滿好奇。打開二十四小時新聞頻道,想看會不會有那致勝畫面的精采重播。可是,看過一節又一節的新聞,奧運的報導不少(畢竟是有史以來成績最好的一次呀),加上後來又有一位選手贏得銀牌,記者不斷地訪問選手,選手家人,選手鄰居,選手未婚妻,選手家鄉的市長…與選手有關的事通通都有,就是沒有勝利比賽的畫面。
可能我已經錯過了播放比賽畫面的新聞時效期了吧。媒體已經開始報導關心別的事了––所謂「別的事」,是指選手什麼時候要結婚啦,選手的爸爸跟總統說了什麼話啦,市長如何帶大家喊加油啦…。總之我們的運動新聞,好像不太專注在技藝的精進上,而是迅速地轉移注意力到跟運動一點關係都沒有的事情上頭去了。從好處來講真是很有人情味。選手立即地成了地方光榮的子弟,大家開始關心他什麼時候結婚,什麼時候出國深造。從電視新聞得到的印象,好像這些選手們在奧運贏得獎牌,已經不被當作個人運動技藝的磨練成果來理解,只在更世俗的層次上被擁抱與慶賀。
如同災難與死亡在新聞中被稀釋,轉移焦點。同樣的事情也發生在奧運新聞裡。跟蹤一則新聞之時,感覺自己好像中了埋伏,不斷被引導到周邊的事情上去。實際的比賽是怎麼回事呢?到底是在什麼時機使出怎樣的迴旋踢?這些真正想知道的事,反而得不到解答。

村上春樹到二○○○年雪梨奧運觀賽時,曾經在賽前去看馬拉松比賽的路線,觀察了整條路線上、下坡的分布,想像跑者在各個區段可能遇見的考驗。其中有這樣一段描述:
「…接下來有一段丘陵區。道路筆直,可以看到前面很遠的地方。於是乎被甩到後面的跑者,說不定會因為確認了其間的差距而感到沮喪。對精神來說也是非常嚴酷的路線。…看了這條路線以後就很清楚,所謂『日本的三名女性跑者獨占獎牌』這種話純屬夢囈。三個人聚在一起努力奮鬥,或許勉強有一個人可以奪得獎牌還差不多吧。這並不是能夠將三人不同的心理狀態與個性全數接納的萬能路線。而是一條接受了其中哪一個人的特質,便會將其他人全都踢走的暴力路程。」
我好像從沒有在我們的新聞中看到過這樣的報導,能體會到在運動中勝出所需要的體能訓練,心理狀態,個性或精神強韌度,向觀眾清楚地說出。讓我們明白:原來致勝的關鍵在這裡,最難的部分是這個,真的是很不容易啊。長期磨練的技藝,在比賽過後非常快地被推到新聞的焦點之外了。使得勝利的快樂,也像災難一樣地表面。
有時,我在看新聞的時候,會有這樣的感覺:彷彿那些事件要進入電視機盒子,也是經過了一段馬拉松路程。關於這個世界的各種層次不同的肌理,單單只有某個特定的部分,且往往是最淺薄的表層部分,會被呈現出來。那也是一段嚴格淘汰的,接受了這一些、踢走了那一些的暴力路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