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6/2004

排班家長

王小棣導演的新片《擁抱大白熊》開場不久,有一段「尋找家長」的劇情。大軍是單親家庭的小孩子,爸媽離婚後跟爸爸住在一起,家庭環境雖然不錯但大人都很忙,平常就由還在上高中的表姊充當保母。這天因為電子琴課的老師要求家長要到,表姊卻聯絡不到大軍的媽媽。在一陣混亂的打電話、留言、找人代班之後,結果不約而同出現在電子琴教室的「家長」計有:大軍行動不便的外婆、擔心找不到人只好自己出席的表姊、大軍爸爸的女朋友、還有媽媽的外籍新男友的兒子。

老實說,我覺得這個奇怪的、東拼西湊起來的「家長代班人」組合,真是相當優秀啊。而且他們彼此之間還趁這個機會,很認真地寒喧握手起來了哩。可能這些友善的寒喧還真是相當需要。想想他們未來可能的關係,也許有一天會分別成為對方的:丈夫前妻的繼子,弟弟的繼母,或是女婿的兒子之類。這個奇怪的組合,顯現了「家庭」這單位在今天的社會脈絡裡,已經不是一成不變的固著關係,而是不斷地處於演變之中。家人的組成,包含了這個家的過去式與未來式:前一次婚姻造成的關係,未來可能形成的關係,全部都是現在的一部分。
說起來大家都很善良熱心,而且也很關心大軍,雖然不見得跟他有血緣關係,還是為他挪出時間,跑去看兒童電子琴班上課。大家都來幫著當家長。但這樣一來又好像沒有人是對他負全責的。可能在我們這個分工精細的社會裡,小孩子也要用排班制養大才行。
假如行得通,我個人對這樣的排班制度是沒什麼意見啦。倒不覺得非得假設自然血緣的家庭有多了不起,到不可替代的地步。只不過就跟所有組織一樣,要讓一個系統運作,至少得進行相當程度的管理,做好有效交接及訊息傳遞才行,否則就會出各種的狀況。可不是那麼簡單的事。(難怪人類到現在都還是主要以自然血緣來劃分責任:「自己生的請自己好好帶大吧。」總要有一個人當主要負責人才行嘛。)
「因為真的認識像這樣的小孩子。」在試片室外編劇黃黎明像平常一樣以她那單純又認真的表情,睜著圓圓的眼睛告訴我:「你很想為他做點什麼,可是沒辦法。他要的東西只有那一樣,不是你能給的。」在《擁抱大白熊》裡,大軍要的那樣東西就是媽媽。可是媽媽也有自己的人生要照顧,結果就是她老是缺席,在說好了要來和爸爸交班的時候沒有出現,終於出現的時候又累得睡癱在沙發上沒法跟大軍玩。

其他的家長代班人呢?還是青少年的表姊,自己的人生也是夠煩了。她的媽媽和大軍的媽媽是姊妹,但姊妹之間貧富懸殊。大軍住華宅,零用錢花不完;表姊卻必須幫阿姨看小孩,幫家裡送手工水餃來賺錢。她被嫌胖,她在家裡的空間老是被占用,她和父母兄弟衝突不斷。她的願望是買下櫥窗裡的一隻大白熊。因為一個人負擔不起,所以打算跟朋友一起分攤。沒想到就要存夠錢的時候,朋友卻把她該攤的那一分挪用到別的地方去了。
擁有大白熊的願望,擁有一隻巨大到要用雙手環抱,甚至可以躺在它懷裡睡覺的大白熊,其實就是對一個擁抱的盼望吧。它本來是表姊的願望,後來也就變成了表姊與大軍共同的願望。這一大一小兩姊弟,大部分時候像仇人似地互相沒好氣,最後卻有了相同的願望,即是在填充玩具布偶身上實現一個擁抱。布偶是個好替代品。它不會跑,不會閃,不會遲到不按排班表出現。它的擁抱是無條件的。但要實現這無條件的擁抱,卻是有各種的條件。首先買大白熊必須要有錢。錢不夠就必須有人跟你分攤,這個分攤的人還必須遵守她的諾言…。大軍與表姊是這個世界上的兩個小小人兒,他們的願望既簡單又困難。他們想要的擁抱就在櫥窗裡,隔著玻璃卻無望得到。
我記得看過介紹澳洲紅袋鼠的紀錄片,如果一隻母袋鼠在小袋鼠還在育兒袋裡時又懷孕了,新生的嬰兒胚胎會在母體中自動暫停生長,使母親可以先照顧牠的哥哥或姊姊。到哥哥或姊姊能夠離開育兒袋獨立時,嬰兒才繼續發育。

我想許多父母親大概都會羨慕地想,到底為什麼人類還沒進化出這樣的功能呢?為什麼不能在發現懷孕之後,用念力讓他暫停發育,到完成事業上重要的開發計畫,或寫完升等論文之後,才:「現在可以了,請繼續長大吧,我們期待著你的來臨呢。」這樣隨心所欲地生孩子呢?一定有父母親覺得,如果能夠擁有這樣的進化功能,叫他們像袋鼠一樣天天吃草也無所謂吧。
有一天,在我的朋友們之間出現了這樣的對話。
「好想趕快把小孩生出來。」說這話的是懷孕七個月,已經開始感到不方便和不耐煩的準媽媽。
「等到生出來,妳就會想把他塞回去了。」小孩已經七歲了,有經驗的現役媽媽這樣回答。
那時我想,我們可真是進化不足的袋鼠啊。為了在這個日益複雜的社會裡把小孩養大,我們創造了家庭制度、安親班與托兒所等等,這些以人為的機制編造而成的育兒袋。而且社會越是進化,育兒袋的規模就越大,把國家政策,社會福利制度,也通通涵括進去。但即使如此,也無法保證,這不斷擴大的育兒袋能夠滿足一個小孩所想望的,那種最小最小的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