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上禮拜我在這個專欄裡說了《擁抱大白熊》這部電影。也許還可以加上一段前情提要,關於我是怎麼認識了王小棣導演這個人的。
大約是一年前,故宮為了拍攝多媒體放映室可用的影片,透過公開招標的方式找到了小棣導演的稻田工作室。這部叫作《歷史典藏的新生命》的影片,邀請了一位法國陶藝家,一位日本服裝設計師,一位荷蘭動畫導演,以及一群台灣實踐大學建築與空間設計學系的學生,到故宮來參觀,而後分別進行創作。小棣導演把這整個過程用影像紀錄下來,關於博物館展示櫃裡的文物和創作者當下的會合,她稱之為「創作能量的流轉」。
那是我第一次接觸到小棣導演。我很快對她感到熟悉親近。而且也明白了她電影中那深刻的關懷和幽默感是怎麼來的。她的人與她的電影毫無分別,有一種在第一時間令你感到溫暖的能量。
因為小棣導演的關係,我才遇見了後來出現在影片的藝術家們。
陶藝家尚開始一個日子的方法是站在轆轤前拉一百個碗。當中若是有一個碗拉壞了,那就從頭再開始拉。黏土在他手底下旋轉出一個圓滿的空洞,只為了被摔在泥上回復成黏土,再拉成下一個碗。在由泥而碗由碗而泥的重複裡,手指與泥土抓到了那個夥伴般的默契。
服裝設計師佐智子在台北到處尋找老布店。後來我在舊金山買到她編寫的一本《更紗》,才明白我們只是意外走進她對老布料多年迷戀當中的幾天。她短髮,穿著黑色長大衣,看起來非常優雅。在故宮的時候她特別提件看《大藏經》的裝裱。我後來聽說她對自己在開鏡記者會上的發言非常懊惱,覺得自己沒有成功地表達出看到文物時的感動。在離開故宮往機場的路上她便這樣一再表示著後悔。懊惱牽纏著她黑色長大衣的優雅的身影。
動畫導演蓋瑞是其中看來不大好相處的一位。他有一種都會色調的,尖刻的敏銳與幽默感。這使他顯得不是那麼易與。使他有時是冷冷地注視。有一天工作後我和幾個工作人員與蓋瑞一起去了一家清酒店。長得非常好看的年輕服務生來到桌前解釋怎樣喝那清酒,他離去後蓋瑞說:「千萬不要嫁給這個男人。他像個老師什麼都管。」這樣的蓋瑞似乎對台灣最不適應。他好幾次說,為什麼大家老是在講手機。經常他和一個人談話,忽然手機響了,那人去接電話,一講就講了十幾二十分鐘。先前的談話中斷了,不可能再接得上。
這幾個來自不同地方的創作的人,小棣導演也是,對待當下的經驗均極為認真。因而現實就在他們面前那麼,幾乎是令人苦痛地飽盈了。後來,看了小棣導演完成的影片,我想起智利詩人聶魯達在自傳裡一段描述智利森林的文字。
「一棵腐朽的樹幹是何等珍貴!…黑色和藍色的蕈類給它安上耳朵,紅色的寄生植物為它綴滿紅寶石;另外一些懶洋洋的植物借給它鬍鬚和幼芽;一條蛇如同一股氣體,從樹幹的腐爛內臟裡飛速噴射而出,彷彿是死去的樹幹逸出它的魂魄…更遠處,每一棵樹都與它的同類分開…它們高高聳立於神祕的大森林覆蓋層之上,它們的枝葉有的呈線形,有的像卷髮,有的多枝杈,有的呈披針形,風格各異,像是由一把不同剪動的剪子剪出來似的…一道峽谷;底下,澄澈的溪水從花崗石和斑駁大理石上悄然流過…一隻檸檬般純黃色的蝴蝶,在水波和陽光之間翩 飛舞…在我身旁,無數朵黃蒲包花頻頻向我點頭致意…殷紅的喇叭藤花再高處悠悠飄擺,如同從神奇森林裡淌出的點點鮮血…殷紅的喇叭藤花是鮮血凝成的花朵,潔白的喇叭藤花是白雪凝成的花朵…在樹葉的戰慄中,一隻狐狸飛也似地穿過那片寂靜,但寂靜畢竟是這些枝葉的法則…遠處隱約傳來一隻慌亂的野獸的吼聲…一隻藏匿著的鳥兒猛地往斜刺裡鑽過去…樹木花草在竊竊私語,直說到一陣暴風雨使大地的各種樂音齊聲高奏起來的時候。
不了解智利大森林的人,也不會了解我們這個星球。」
我多麼喜愛聶魯達。他將森林描寫得像是一座博物館。彷彿森林裡各個物種所經歷的每個瞬間,都是那樣值得長久地被凝視,被加上品名卡,打上燈光—倘若你能從一整座活的森林擷取下那個靜止的片刻的話。
或者一所博物館也有可能像一座森林?一種釉色、一種紋樣、一塊織錦上頭金色掉落了以致於顯現出底下詭奇的粉紅。在這些物品周遭曾經發生了許多視線與觸摸,它們似乎形成了這物的無形的場域。面對進入那場域的路徑,有人是妒嫉的,有人是忘我地讚嘆的,有人得到了安撫,有人滿溢著失落。那些視線的流動形成整座森林般的活物。物品們像特殊演化的物種,以一種顏色或一種形制占據它在這其中的位置。
這樣想著時我正走在正午的市街。路邊戴著墨鏡的人向我伸出了他的碗,我才明白我已闖入他蹲踞的盲目之中。
9/30/2004
博物館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