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7/2004

離婚

他說起前妻搬出去的那一天,行李用兩輛車一次載走。他走進空掉大半的房間,發現連牙膏都沒有了。夜間十一點,走進7-Eleven買牙膏。
然後開始一段漫長的調適的過程。找不到襪子。翻出共用戶頭的提款卡,發現他從來沒記住過密碼。轉過頭想要問件什麼事,已經不見了能回答的人。
生活裡交給另一個人幫你保管的那一半,現在只好收回來。碰到東西實在找不到,非得去問前妻時,想想又避免打電話,還是用email好一點,並且小心謹慎選擇著措辭。
突然空出來的空間那麼多。房間,衣櫃,現在都擺不滿了。這突然騰出來了的空間,卻是以把一段關係放進狹小的收納箱裡為交換的。那另一個人忽然脫離出自己的生活圈之外,偶然相涉的時候,雙方都盡量保持分際內的簡潔,把兩人重疊的部分收束在最小的範圍內。

這樣,再過一段時間,自然那重疊的範圍就漸漸消失了。他多收回一點自己的生活,她就多消失一些。從找到的襪子消失。從記起的提款機密碼消失。從不必再交一半給她的薪水消失。從紀念日消失。從晚場電影消失。從電話費帳單消失。
「你以為離婚就是把一段不舒服的婚姻結束。其實事情才開始呢。會經過一個很久的過程,才要開始習慣而已。」他這樣說。那是一個逐漸抹消的過程。把一個曾經跟他生活在一起的人徹底地抹消。每多過一天都是把那個人再更抹去一點。他說最難受的是這部分。而不是離婚前的爭吵或衝突。
靜靜聽著他說這些事的時候,我想他已經進入了離婚這件事的另一個階段。我記得一年前他說起這事時,才不是這樣的口吻呢。那時他還對他的前妻懷有憤怒,大概是從爭吵中遺留下來的不滿,以致於提起時還有些恨恨的。只是一年的時間,這些情緒卻已自行發生了轉化。——即使是聶魯達從他那善妒暴怒的情人布莉絲身邊不告而別(其實幾乎是逃亡了),後來為她寫〈鰥夫的探戈〉時,還是有一種對消逝過去的眷戀之意,只是明白那已是永遠地失落了的。
聽說前妻的父親病重的消息時,他去了醫院探望那一直對他很好的老人。可是走進病房時,他一時認不出他的岳父了。那一排病瘦蒼白的老人,一致地暴露著臉頰與手臂上的青筋和老人斑,看起來都那麼像。他花了點時間適應病房裡的氣味與光線,一床一床地仔細看,找到那個已經瘦到和他記憶之中截然不同,插著鼻管的老人。
見到他,老人的第一個反應是去看他的手指。發現戒指已經不在了的時候,眼淚掉下來了。

他說,那是離婚後他最強烈感到罪惡感的一次。這個躺在病床上,連話都沒法說了的老人,在乎的竟然是他手上的戒指。老人一再地,反覆確認似地看著,勉強抬起毫無氣力的手去觸摸,又一再一再地失望了。
那以後他就成了離婚的反對者。朋友當中有人要離婚了,他第一個就說:幹麼離婚啊!不要離婚啦!
「那你自己到底為什麼離婚呢?」我忍不住問了。
早知道這是個沒辦法輕易回答的問題。我看著他的眼睛瞇縫了起來,視覺焦點在我面前一段距離外散開。像是努力拼湊出事情的全貌,但又無法確實地掌握。甚至,在能不能將那模糊的感受翻譯成語言的疑問前遲疑了一陣,終於還是開口了。
妳知道,他說,有時候,在兩個人都還很年輕時,會為了小事吵上好幾天。都是再瑣碎不過的事了。為了信賴或者懷疑,為了關心或者冷落,為了靠近或者距離。現在想起來,真是一點都記不清是些怎樣的事了。但在那些小小的衝突與爭吵中,彷彿有些看不見的什麼累積了下來,一點一點地,像是淤積的泥沙把河床墊高了。
終於有一天,你們發現自己站立的位置,已經不再是同樣高度的風景了。即使,並沒有真正發生什麼不能原諒對方的事,但彷彿先前淤積的小小爭執都還沉澱在心裡,已經不再能透明地交談。
大概是這樣的緣故,他終於還是做了那件,此後要花上二分之一人生去反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