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我這樣對房地產市場一無所悉的人,也可以感覺到一種浮動的氣氛。最近每當週末我走過十字路口,總會看見穿著塑膠布背心,舉著巨大的廣告看牌的工讀生。車子在交通號誌前停下來時,他們也許兩三個人一組,以一種披頭四橫越艾比路般的姿態,舉著看板開始踩過斑馬線。十秒鐘後他們動作一致地翻轉看板,使訊息從建設公司幫新房產取的那些氣派的名字,變成非常親民的「歡迎參觀」。
而天氣已經開始轉涼了。中秋剛過,赤道帶上的人幫我們接過了那些直射的陽光,舉看牌這事大概也變得輕鬆了。有時也可以看到他們坐在安全島上休息,看牌扛在肩頭上,嘻嘻笑著為了什麼事情開心得很。
不知為何那房地產的行進行列看起來有種喜氣。可能因為那些年輕的打工學生經常是帶著種半玩耍的表情,或是他們舉著的看板傳達著市場的活絡,又把路口點綴得熱鬧。但在這一切之上已經是秋天的天空了,剛過四點光線便開始淡漠了下去。行道樹紛紛地落著葉子。地面的熱鬧氣氛,對比上頭空曠而高的天空,使得喜氣看起來就只是附著在都市表面上淺薄的一層--像是這個下午,地面上那疏淡的,馬上就要被時間收走的,最後的日光。
老人家稱入秋之後的熱天為秋老虎。因為有時秋天的太陽出人意料地烤人。今年倒不見秋老虎。幾場暴雨之後天氣就一昧地涼了。一次乾脆爽俐地放手。
我喜歡讀梅鐸(Iris Murdoch)的小說。但是又很怕她筆下那些痛苦的女性角色。在《大海,大海》裡是哈特妮,《黑王子》裡是普麗席拉。這些女性都有種被禁閉的特質,禁閉她們的是看不見的牆。她們就像被設定好了的機器人般,困在某種迴路中不斷重複著那些痛苦的思考模式與話語。她們是那種在巨大的世界裡伏地爬行的人。因為世界之大,而她們盲目不見,以為多走一步便要踏空。
《大海,大海》裡查爾斯是倫敦劇場界的名人,以導戲專制蠻橫著名的舞台劇導演。因為厭倦了劇場圈,離開倫敦一個人搬到海邊,買了一幢老房子,過起退隱生活。他甚至還想寫本自傳呢。
這幾乎是梅鐸的小說中一再出現的主題:關於人有沒有可能將過去一股腦地丟在背後,開始一種全新的生活。還是,人的永遠的處境即是:一方面急切地想脫離過去,卻又無法抵抗、慣性地捲入由過去招引而來的人物與事件之中。越是想逃脫,越是身陷其中。《大海,大海》裡的查爾斯雖然已經厭棄了劇場的庸俗與殘酷,分析自己在劇場中大半輩子的事業,明白他只是想要「以一種特殊的方式向世界咆哮回去」,卻不表示他就此可以脫離那種咆哮的方式。在小說第一章的〈史前〉裡,梅鐸花了相當多的篇幅,讓查爾斯以一種內行人的角度說出劇院世界獨具的光亮與黑暗。「劇院是一個讓人著魔的地方,它不是一片輕柔的夢土。失業、貧窮、失意都會把現實活生生擺在一個演員面前;而且就像婚姻生活一樣,劇院也可以很快讓人認識到人類靈魂的侷限性。」你讀著這些敘述,感覺這人已經徹底看透了劇院裡的虛實交掩。他是劇院裡的一個老靈魂,因為看過太多演員的成功與毀滅,虛榮或卑微,以及永遠不見底的自我耽溺;看過最美麗的女演員蒼老地哀嘆著青春而死去,應該已經沒有什麼能動搖他了吧。
結果呢?他離開倫敦的劇場,卻不見得離開了戲劇。他到了海邊的鄉間,不知不覺間,開始把他本該平靜的退隱生活戲劇化。他的演員朋友們紛紛來訪,帶著過去與他的戀情或交往而來,加入這場沒有舞台,因此也難以落幕的戲劇。
那不幸的哈特妮,便是這場戲劇不情願的主角。她是查爾斯初戀的情人。分手近半個世紀後在這海邊的小鎮上意外重逢。她已經嫁給一個退伍軍人,長久以來便是個平凡的家庭主婦。直到這個來自倫敦、頂著名人光環的前男友忽然出現,堅持她的婚姻一定是不幸福的,想要扮演屠龍騎士把她解救出來。她被留置在查爾斯的海邊房屋中,缺乏脫逃的力量與意志。被解救的公主一天一天喪失生命,更像是被隔離在養老院裡的老人。
不幸是偏執,幸福也是偏執。梅鐸的小說,彷彿總是讓我們看見,人是如何在悠悠天地裡卻偏要執著地緊抓著一根救不了命的稻草。每一條路都是歧途。
有時候,我們會宣稱自己棄絕了什麼、明白了什麼,但下一個瞬間發生的事,卻使我們恍然,那些體悟只不過是紙老虎。只是搶先一步說出來,好為自己壯膽。
那些舉牌的工讀生開始走回安全島了。號誌燈在我面前變換了。無數的訊號在身邊出現又消失。這分明是一個舒爽的秋日午後,我不知為什麼感覺像是置身於大海。
10/14/2004
紙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