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悲劇發生以前,在他將愛人逼向瘋狂,並踩進最後那陰謀與復仇的布局裡,使得滿室公卿像一堆骨牌倒地般死成了一片之前,哈姆雷特曾經有一個絕佳的機會可以殺死他的叔父。哈姆雷特要戲班子在宮廷裡排了一齣戲,演的便是他從父親的鬼魂口中聽來的,叔父在花園裡下毒謀害先王的不為人知的過程。這面以戲劇的質材磨亮而成的鏡面,果然令叔父在虛幻的舞台前失態,從而露出了現實亟欲掩蓋的蹊蹺來。叔父在戲剛演到謀害國王那一幕,臉色大變地起身拂袖而去,在哈姆雷特眼裡,等於確證了鬼魂向他陳述的控訴––這個取代了父親成為國王的叔父,確實是如戲裡演的,為霸占權位與王后而謀害了自己的兄長。
戲劇在這兒變成了一種假設。現實諸多可能版本中的一個。被推到現實跟前,去試探,去比較,去讓祕密所隱藏的人被翻轉到台前來,暴露在舞台燈光的檢驗之下。像一具精密的測謊機。經過這幕戲中戲,宮廷陰謀已經昭然若揭了。雖然沒有說破,但是復仇者與即將被復仇的人,心裡都雪亮明白,對方扣在手裡的是些什麼牌。問題只在於,那幾張牌會在什麼時機打出,對自己造成怎樣的損害。
叔父離開了劇場後,出於良心上的不安,在神壇前下跪懺悔。哈姆雷特看見了,拔出了佩劍。這本是他復仇的最佳時機,可以將這樁恩怨在最經濟、牽扯最少人的情況下被解決。可是他想起父親的死狀,卻又遲疑了:
「他突然下手,可憐我父親,沒準備,光想著吃喝的俗念,慾念薰心,好旺盛,向艷陽天怒放的花朵;他生前這筆帳怎麼算?
只有天知道了。
若是照我們人生的想法,只怕是他一身孽債好重啊。」
相形之下,哈姆雷特想,如果他趁叔父在神前懺悔之時殺了他,豈不是正好把叔父送上天國?因這弒兄者的靈魂剛在懺悔中被滌淨,因此反倒顯得比他那暴死的被害者更聖潔?
「收起吧,我的劍,守候著一個時辰只等他喝得爛醉,他暴跳如雷,正當他在床上翻滾,縱慾亂倫,在賭博,賭神罰咒;在幹什麼勾當,讓他別指望還會有得救的希望。
我趁機扳倒他,好叫他兩腳朝天,亂踢亂蹬,好叫他漆黑的靈魂直滾進地獄。」
因為這對死後世界的信念,他像等待一個終局的高潮般,推延了復仇的時機。這一下推延,所有的悲劇都就位了。下一幕,哈姆雷特錯殺了波洛紐斯(奧菲麗雅的父親),使得全劇最無辜的奧菲麗雅瘋狂已成定局;他被派往英格蘭,回來時便得直闖叔父布下的決鬥場。
莎士比亞確實看清了人在此世時間之中的處境。人在時間之中的變化,不僅僅是有形的衰老。而是他們竟像輪番演出不同角色的演員一般,擁有諸多變形的可能。這一瞬間的潔淨美德,下一刻被慾望貪婪所取代。正直的人突然被嫉妒給吞沒,慈祥溫柔的面孔卻被軟弱矇蔽了。當哈姆雷特一手導演的戲中戲,那王后對國王旦旦信誓著愛情時,國王說:「決心不過是記憶的奴隸」,這個即將在戲中戲裡被謀害死去的角色,預言了妻子很快就會變心,而她竟一點也不知道,還天真地發著誓。
然而,也正因為哈姆雷特如此透悉人性的浮動,使他再無法相信愛情的堅持度,而成了一個愛無能的人了。
自從今年夏天,台灣第一名模的名號打響之後,媒體很快又開始尋找下一個台灣第一名模,我們才發現,不知不覺之間已經形成了一種美麗的階級制度。同樣是模特兒,卻有那麼幾個位置,例如某瘦身中心、或是某高檔購物中心的代言人,硬是比其他廣告更象徵美麗的頂點。那些已經美麗極了的女孩,臉孔光潔,身材比例完美,卻仍然投入使用豐胸產品一個月的考驗期,以爭取瘦身中心的模特兒合約。美麗也是有隙可乘的。也是浮動的。它的積累與消退,在市場經濟中決定著下一個合約。
如果是哈姆雷特,他會比我們更清楚美麗的無助嗎?還是,像他對待戀人奧菲麗雅一樣,虐待狂般不斷以言語機鋒貶損她?哈姆雷特是個審判者。這齣戲中的主要角色,幾乎都是受到權力、慾望磁鐵影響的小鐵釘。即連那弒兄娶嫂的國王也是軟弱的。哈姆雷特毫不寬容地看著他們。他計畫的復仇是徹底的,從此世通往永恆。復仇必須發生在對方最不堪的時候,以斷送靈魂通往天國的道途,使對方人性中的煎熬在死後的世界仍然一再地永劫回歸。哈姆雷特對人性的理解,使他相信那樣的時機必會到臨。等待會使眼前虔誠的人,露出可鄙的表情來。他像個精神科醫生等待患者揭露性格的黑暗面般,等待著仇人的敗德。
他確是一嚴峻的復仇者。這嚴峻的律法在窄小的人間注定是要導成悲劇的。當哈姆雷特等待仇人掉進捕鼠器,他也將白紙一般的愛人奧菲麗雅推向瘋狂。在他採用了復仇的律法時,也就等於斷絕了世俗的幸福––並沒有別的選擇。當心智失常的奧菲麗雅將一束小花送給哈姆雷特那竊國的叔父,她說:「這是給你的芸香花…你得把你的芸香戴得別緻些。」芸香花象徵懺悔。彷彿她是明白的。懺悔並不能保護國王免於哈姆雷特嚴峻的復仇。
「這是給你的芸香花…」,因為你是那樣安全地不相信永恆,又是那樣危險地遠離你的罪。
10/21/2004
「這是給你的芸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