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3/2004

城市上空的氣團

許久以前的一個下午,有個職員向我走來,手裡拿著幾張表格。她擺著一副嚴峻凶惡的臉色,理直氣壯地,像個債權人般地在我桌子前停了下來。我看了她向我遞來的表格一眼,就明白她來找我的目的。然後我知道那時我一定是,像聞到了什麼刺鼻氣味那樣地皺起眉來了。
先前我分明已經,把填表所需的資料都整齊地打在一張紙上給她了。那張紙現在就拿在她的手上。難道連從條列的資料中,找出需要的那幾筆,填進表格這樣的事,她都不能夠自己做嗎?

那時我正在為幾件有時效性的案子傷腦筋,被這樣瑣碎地打斷,幾乎已經在失去耐性的邊緣了,又隱忍下來(純粹是為了不想多花時間爭辯)。低下頭,把表格填了,檢查一次,「是這樣的」,交還給她。
初時我並沒有注意到那微妙的改變。在剛剛凶惡地走進來的那個人,與我抬起頭、要把表格還給她時的那人之間,出現了某種斷裂。那是後來回想才顯得清晰的事情。我把表格交還給她時,她的表情忽然變了。「謝謝妳喔。不好意思。」好像剛才進來時嚴密武裝的表情突然間離她而去了,霎時她顯得赤裸無助,甚至是不知所措的。這樣茫然道著謝地走開去。
那瞬間忽然的表情抽換,我至今記得非常清楚。幾乎使我也立刻就愧疚了起來––差點對這個人發脾氣了哪,我其實已經在心裡嫌棄地想:「喂妳也太好混了吧。」她為什麼一開始要那樣氣勢洶洶地走來呢?是認為我會拒絕她嗎?但當我準備好防禦,她的攻擊卻忽然消失了,顯露了她或許從一開始就毫無惡意的面目。
像這樣的事,總讓我對這世界產生一種迷離恍惚的感覺。在你正要對它生氣時,那個氣憤的理由卻消失了。像是暴雨之後的突然出現的美麗晴空,你對暴雨的埋怨還沒完,它已經不復存在了。場景的抽換進行得那樣迅捷,彷彿經過縝密的排練,而你是那個在排練時打了瞌睡,以致於錯過情節發展的演員。或者,那迷惑的感覺,只是因為你還沒看清楚事情的本質。看清在你面前的這個人,他推到你面前的表情,只是出於自我保護的偽裝罷了。孤單偽裝成愛。不安偽裝成憤怒。恐懼偽裝成歇斯底里的嘮叨。而偽裝總是會輕易地瓦解消散,你甚至不必,來得及反應什麼。
週末的晚上,聽著The Perishers的新專輯時,我想起這件瑣事來。一件零頭般的事。像抽屜角落裡那些舊名片、手機附的吊飾帶、落單的電池之類,用不上卻又沒扔掉的雜物般的畸零事件。並不能和什麼其他的事情歸成一類,合在一起拿來舉證論述這個世界的某條道理。但我還是想起它,像記起做過的一個夢的殘片。

當我跟朋友說起這個事件,他們比較關心的是,我為什麼這樣就幫對方把工作給做掉了。
「妳有沒有告訴她:『資料不都在這兒了嗎,不會自己看啊』?」
沒有。
「妳就是這樣。」他們搖著頭。「所以工作都壓到妳頭上。」
暴雨最厲害的那幾天晚上,我有時在半夜被雨聲吵醒。雨水重擊在水泥的房屋,在鄰居的鐵皮屋頂上,帶著毫不節制的破壞力道。天空是暗得什麼也看不見了。我聽著這樣的雨聲想,如果是在山上,或什麼比較沒有遮蔽的地方,不知有多驚人。那好像是忽然被提醒了,住在地面上的我們,是如何像個傷口般地朝著天空敞開,隨時可能受到它任意的沖刷。
過後的第二天,總是很容易可以辨識出昨天淹過水的地方。機車成排地倒下。垃圾出現在路中央。路上行人很少,大家似乎都預期馬上又會下起雨來。「氣象預報說是還有一個颱風在形成。」計程車司機這樣對我說。我們的城市忽然變得沉默了。戶外的活動不用說是取消了。好像霓虹燈也少了許多。彷彿連室內的活動也中止了,沒有小孩子的練琴聲,沒有鄰居那對夫妻經常的大呼小叫聲。在高度潮濕的空氣裡,這個週末比平常安靜了許多。城市上空彷彿形成一種無形的氣團,大部分的人因而靜默地待在家裡。不知是出於憂慮,還是謹慎地等待著什麼。
我聽著The Perishers。CD播完後就聽著外頭街巷異常的安靜。想起在工作場所遇見的那人,一開始毫無道理地凶惡而來,後來又不知為何露出顯得抱歉的神色。忽然覺得我們這在雨中安靜下來的城市,好像也正處於同樣的茫然不知所措。忽然被這一場大雨提醒了什麼似的,丟下了平日理所當然的喧騰吵鬧。彷彿洗去了偽裝。竟自不安地抱歉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