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階梯生滿了苔蘚。濕氣附著在那綠顏色上,變成顏色的一部分了。我滑了一下,整個人坐在石階梯上,手掌按在地表,按在厚苔蘚濕潤柔軟的質感上。那時我抬頭看這清晨的山區,它廣大的青色包容著我。從我手底下的一片苔蘚;我眼前高度的一些灌木叢;更高的地方,攔著天空的,細碎的相思樹葉與圓厚的榕樹葉。
這許多種遠近深淺不同的青綠色質感。一座山既統一又分殊的種種面貌。這時是早晨八點,山中的綠色還浸滿了露水。遠方的山丘頂端是一道明顯的山氣。再晚一點,陽光開始蒸乾露水時,那綠色就會失去現在看見的這種潤澤感。山的綠色將會受了在它之外的、宇宙一顆恆星的左右,而調整起它的顏色。而調整起它映在我眼裡的顏色。
對於像我這樣住在城市中心地帶的人,平常大部分時間看見的是水泥與瓷磚的顏色,一下子置身層次豐富,奢侈的綠意中,眼睛好像還需要一點時間去適應,去看出那遠近厚薄乾濕的變化。我想閉上眼睛在那裡頭靜靜地坐一下。安靜也是在那顏色裡的。即使閉上眼還是感覺得到。
杜甫曾經在一首〈夢李白〉詩中,記他憶起李白的一個夢:「死別已吞聲,生別長惻惻。江南瘴癘地,逐客無消息。故人入我夢,明我常相憶;君今在羅網,何以有羽翼?恐非平生魂,路遠不可測。魂來楓林青,魂反關塞黑;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水深波浪闊,無使蛟龍得。」
經歷中唐之後的那些戰亂與流離,城市的摧毀與破落,熟悉的路徑被荒煙與盜賊橫阻,即使是活著的故人,也同死去的一般遙遠。相見無期。生命猶如羅網,時間與空間各是構成羅網牢固不可掙脫的經緯線。對於思念中的遠別故人,好像只有在夢中突然的相遇,才算是短暫地掙脫了空間的羅網。李白出現在杜甫夢中的場景,是一種顏色的變化——「魂來楓林青,魂反關塞黑」,來的時候有一片青青楓林,走的時候只剩下暗黑的關塞。這有形的色差的變化,發生在杜甫夢境裡一個畫面的轉折。也像是一種短暫的,從有限人世的距離阻隔掙脫。一個現實中不可能的夢的實現,像一片林子那樣青翠的。瞬即消失。
村上春樹在《海邊的卡夫卡》中引用過的《雨月物語》那則故事,武士因為無法如期回到朋友身邊,於是自殺脫離肉體的負累,鬼魂趕赴約定的時間地點。這則故事當中,也帶有生時的有限與困蹇——活著就必須臣服於空間與時間的規則,有形的身體不可能霎時穿過遙遠的距離。因此以死亡,進入另一種存在狀態,打開另一條通道捷徑,通往意念所指的地方。杜甫寫這首詩的時候,或許也感受到同樣的、困頓與自由的反差吧。在死別與生離都無法控制的外在流轉中,只有在夢裡得到超越時空距離的相會。
也許媒介就只是一種顏色。像是杜甫在夢中看見李白時的那種青綠色的場景。像是我坐在清晨山邊的青綠裡,想到李白與杜甫,杜甫見到李白的那個夢。那被夢見了的青綠色似乎還在那裡,透過一首詩留下來。
那彷彿也是另一種通道的打開。在一首詩中紀錄了的那個青綠色的夢,就此隨著文字留傳下來,然後在山邊的這個清晨被召喚醒來。一個一再被夢見的夢。
那天早上我們一群人徒步走進山裡。剛離開柏油道路走上石梯的那段路,遍築著破落雜亂的民居,位在主要道路上那些門面堂皇溫泉旅館的背面。原本應是磚瓦房,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揭去了瓦片而在紅磚之上覆蓋以綠漆的鐵皮。再往上走,就離開了民居的地帶。沿路可見溫泉的管線,每隔一段距離就有石塊可揭起,伸手進去就碰觸到溫熱的乳白色的泉水。我們沿路呼吸山裡清晨那潮濕而帶寒意的空氣,每走一段路伸手去向泉水借些溫度。然後我們當中忽然有人提議偏離那沿著管線的道路,踏上更高一些的坡度。忽然我們就置身一種非人類中心的視野裡了。四周密生著巨大的蕨類,三角狀的巨大葉面,與蜷曲的樹心,不曾為人類行走方便而被修剪過的。蕨類的茂密程度遠超過從底下往上望時所能想像,多層次地朝向各個方向歧出生長、互相補位著充盈坡面上的空間。我們唐突的闖入壓折了不少枝葉,不久便放棄了而沿著另一條坡路走下來。再一次回到舖設著溫泉管線的小徑上時,回頭望向山坡,全然看不出我們走過的痕跡。我們短暫的介入壓折了枝葉,所影響的空間分布,不久又會由新葉所填補吧。
那也像是蕨類的夢。將我們吞吐,進入又退出它的綠色。在我們離去之後持續地酣眠。一座山不為人知的奧祕。
2/17/2005
綠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