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2005

花蓮從黑夜開始

花蓮從黑夜開始。星期五我等著那個禮拜的最後一場會議散會;把電腦螢幕上的視窗一層層地關掉;對在MSN上喊我的朋友回答「我閃了」;從辦公桌底下拿出剛夠兩天出走分量的行李。鐵捲門在背後嘎吱嘎吱地放下。外頭,寒流是寒到底了,據說會是今年冬天最低溫的一個週末。才六點半。星期五夜晚郊區天黑得比平常快,車流的光亮持續往市中心集中,台北比平常更像個中央凹陷的盆地。

這種時候的松山機場就顯得有些意興闌珊。旅客之間也不大閒聊的樣子。好像從熱鬧處走失了,一下子不習慣而安靜下來。或者城市裡的喧囂接近一種夢,所以他們臉上都有那種剛睡醒的困惑。但這也只是開始。接下來,隨著穿過停機坪登機,在飛機起降間瞥見的窗外的亮與暗,這過程彷彿持續進行著黑夜色差的調整校正。直到抵達花蓮,離開航空站,週遭是比台北更清冷的空氣,更持續的寂靜,與更暗上一度的黑夜。花蓮之於我幾乎總是從這樣的黑夜開始。
民宿在壽豐。車頭大燈於暗中找路,我打了兩通電話確認方向。然後就真的到了。一幢日式木構建築,燈光從木窗格裡透出來,很婉轉地,被門扉以及屋簷以及院裡的樹影一再地過濾了。於是它與週遭暗夜之間就是一種互溶的關係。我下了車,踩在與城市完全不同的溼度上。有人開了前門,站在廊簷下。背著光,只看見他一頭亂髮。我想那一定就是逢子了。
然後你好像突破了暗夜與寒氣的結界,進入屋子中央溫暖的地方。我早就聽說過逢子和裴芳,只是沒見過面。為我們這些夜間的訪客,他們又下廚做了一大盤炒飯與熱湯。熱湯與飯從外頭濕冷的寒流天裡替你把感官贖回來(我都記不得自己吃了幾碗了…)。然後你就開始好好打量自己所在的這個地方。這幢日式建築一度全然地荒廢,他們花了許多時間精神整理重建,才變成現在的樣子。

第二天早上我到外面散步時,看見隔鄰還有其他的日式房子,全都荒毀無人居住。一棵椰子樹上每隔一段距離便橫釘著木條,顯然是給爬樹的人作腳踏用的。但最下面的一格橫木,距離地表還有將近兩個人身高的高度。「這不太合理。得先徒手爬到那麼高的地方才有地方踩啊。」「應該本來是距離地面比較近的吧。只是後來椰子樹長高,就踩不到了。」意思是說,距離最後一次有人想要攀爬這棵椰子樹,已經過了很久哪。久到足以讓椰子樹掙脫爬樹者為了方便,所對它進行的規範與馴服。最後一個爬這棵椰子樹的人(他是最後一個在這宿舍裡住過的日本人嗎?或者是在戰爭後被派遣來到後山陌生土地上接管他人生活的人呢?)無論是誰,也已經不知在哪裡了。從沒封死的窗子往裡看,地板上好像還散亂著些什麼,過期的舊雜誌之類。不知什麼時候被拋下的。
被逢子與裴芳改成民宿的這幢房子,本來應該也會是如此荒毀。白天看得見院子裡的莎草,竹子,桂花。夜裡,一排老房子中只有這一幢透出暖色的燈光,簡直像是狐仙的居所。幾乎是朋友間口耳相傳,告知有這樣一個地方存在。他們從時間的摧折朽化力量底下,重整出了這幢房子。這幢房子也就變成了一個新的節點,我們因為從朋友那兒聽到的線索,來這裡接受它沉靜的時間感重整。最近幾年,台灣各地頗有一些把老房子轉化為「藝文空間」的規劃,也有些很不錯的例子,但它們基本上屬於白天,屬於演講與座談會。遠不是這樣可以在夜裡帶行李出走,炒飯熱湯,一夜好睡,那麼地讓你清醒過來。但是逢子與裴芳的民宿不會是官方認同的形式,它搭不上公共空間的論述。而我們又怎麼能讓人了解,其實有時候需要的只是一個這樣安靜的地方,需要它這樣順著時間的紋路,照顧著空間的細節。對我而言,他們兩個人,與這個空間,是對的。但這個「對」的感覺也是無法量化、寫成計畫書,去向誰說明的。
週六的晚上,我坐在榻榻米房間裡讀下午在市區舊書舖子裡買的一本小書,逢子和裴芳在讀報紙。裴芳的電吉他在房間的角落。我想問她現在還常彈嗎,卻始終沒開口問。在這房子裡厚重地積累著的,除了我們對時間的贖取外,還有那些不被說出來的,其他可能的生活。不過那會是別的故事。於是在現在的這個故事裡,我也只能深深坐在這一秒的絕對裡,與他們分占一張桌子的三個角落,讀著各自的書與報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