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是過度想像假期時間的胃納,以為在那幾天不必工作的日子裡可以發生、完成多少事。星期五還沒到,許多事情已經被編派給週末。給自己做一頓早午餐;整理書架;讀辦公室用的報告書(本來是件無趣的事,但在心裡把它推到週末,以為有一整個下午可以慢慢讀,就好像變得有趣些了),還有那些我老是買得比讀得快的小說;當然還要好好睡幾頓飽覺。
我其實非常喜歡睡覺——這是一件最近才開始承認的事。雖然我的睡眠時間並不特別長,非假日大概是一天六個小時左右。而且大約是內建的生理時鐘太精準了,即使假日也常常是在七點以前醒來。所以我對於那些一到週末可以睡過中午、或是把好幾天的睡眠存起來一次睡掉,那種每次經過他房間總是驚訝地發現「什麼?還在睡呀?」的人,總是非常地羨慕。因為我即使前一天晚上熬夜到三點半,七點一到還是「叮咚」地睜開眼睛,然後一整天都累得像泡在洗碗水裡面的盤子一樣,在地心引力環境下進行任何輕微的動作都把僅存的力氣像菜渣一樣輕易甩脫。還有,要是有人打電話來約第二天的事,那種「好哇那麼明天起床通個電話吧」的約法對我最不利了。因為作為早起的一方我肯定是等電話的那個人,當對方還在睡覺,我多出好幾個小時、整整一個不確定長度、所以很難完全照自己意思安排的時段。
雖然睡得不多又容易醒來,表面上看起來好像不是很需要睡眠的樣子,其實我真的很喜歡睡覺。睡眠對我的第一個重要功能,很像是包裝東西的泡棉。如果是一整天在辦公室裡,或是剛去開了個會什麼的,即使有些想寫的東西擱在心裡,通常也沒辦法立刻坐下來寫,幾乎毫無例外地必須先睡一覺。大概上班工作,或是開會,需要某種腦力狀態,跟寫作是不同的。也就是說,睡眠開始變成一種類似介質的東西,扮演「時間的泡棉」的角色,把我生活裡的幾個不同區塊隔離開來。我需要睡眠間隔不同的思考狀態。睡著了的時間類似是把腦子攤開抖一抖,從辦公室Excel表格和Powerpoint特有的那種分段法抖開來。然後就可以用另一種文字與節奏思考。
這樣做的結果是,我會在各種奇怪的時間睡覺。也許只是半小時,或四十分鐘。比較不熟的朋友可能會在晚餐後打電話來,大驚小怪:「妳怎麼這個時間在睡覺?」然後第二天發現我反而半夜兩點清醒著,還寫了e-mail給他。
時間變得零碎了。所以我們就需要一種介質將這些碎片分開包裹,再收拾在一起。使你不會在零星的時間切割裡,一味地跟著碎下去。
過年時我總會想起小時候的除夕夜。一年當中,那個夜晚和其他晚上都是不同的。只有在那個夜晚你被大人准許——甚至鼓勵——晚睡。他們說習俗叫做「守歲」,至少要醒過午夜十二點,父母親才會長壽。於是吃過年夜飯之後你就有一整個,比平常更長的夜晚。在我很小的時候那好像是好重大的一個挑戰,早早就準備要玩撲克牌,等著電視特別節目開始,準備清醒一個晚上,而且心裡還為了這麼單純的一件事興奮得很。我覺得並不是因為除夕夜有什麼好玩而興奮,而是因為吃了年夜飯就沒事了,距離上床也還有好幾個小時,為突然擁有那樣多出來的時間,開放的可能性而興奮。可實際說起來年夜飯與午夜十二點之間實在是一段奇妙的時間。作為小孩子我們既被奢侈地准許了一個不睡覺的晚上,但那晚上也是已經被填滿的。你所被允許從事的活動,不外是和家人一起看電視,吃大量的瓜子和零食。然後忽然窗外鞭炮聲就響了,電視裡的小人兒們互相拱手作禮開始唱新年應景歌。一年就從這樣一個,既給了你時間,又不完全讓你按自己意思度過的夜晚開始。
現在想起來,大人所做的不過就是推遲了睡眠的時間而已。卻足以使那夜晚變得特別。
還有,是的,我從那時起生理時鐘就已經很精準了。所以守歲之後的大年初一早上我還是一早就醒來,全家除了我以外都還在睡,我看著桌上都是瓜子殼與糖果紙的混亂的客廳,一個人無聊得要命。唉。魔咒解除之後的早晨哪!
有時泡棉般的睡眠需求會在意想不到時忽然來到。完全不考慮你的主觀意志與方便。某個晚上我必須在九點半去開一個會。時間還早回家卻嫌遠,正翻著書等開會時間時,忽然有種想好好睡一覺的念頭。打電話到住在十五分鐘車程外的朋友家:「可以去妳那裡睡一覺嗎?」可能正是交通繁忙時候,連打三家計程車行都沒車,走了一段路出去大馬路上攔。這樣仍然不肯放棄,目標明確地朝朋友家邊走邊找空計程車,上車後堵了一小段,終於趕在睡意快要無法負荷時走進朋友的公寓裡。她打開房門放我進去。於是我在她那剛點了一小圈迴香,滿是檀香味的房間裡,睡了心滿意足的一覺。
2/24/2005
泡棉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