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1/2005

扮演一場戰爭

我在雜誌上看到一篇報導,說是美國近年出現一波重構南北戰爭歷史記憶的風潮。在維吉尼亞州,當年戰爭最慘烈的地帶,一次重演一八六四年「斯波遮尼亞(Spotsylvania)戰役」的活動,聚集了四千人。這四千人天還沒亮就來到當年斯波遮尼亞戰役戰場的附近,分別穿著北佬、南佬的制服,配備著假的來福槍,躲在戰壕裡,等待拂曉的攻擊行動。
這樣的熱情真令我大吃一驚。四千人呢。他們可能是推銷員,中學生,老師,普通上班族…,到了週末分別自日常生活中脫身,穿著一個半世紀前的服裝,趴在戰壕邊端槍瞄準(跟他們一樣是上班族偽裝成的)敵軍,然後又倒在草地上演中彈身亡,或是被假砲彈硝煙弄得灰頭土臉,流汗比流血多。

真是驚人啊。想想看,四千多名自願臨時演員在清晨的原野上,重演一場戰役…這算是一種集體的「鬥陣俱樂部」(Fight Club)嗎?不過,不同於電影∕小說《鬥陣俱樂部》裡,普通上班族聚集在某個酒館的地下室,拉下領帶揮拳相向,這種戰爭的歷史重演還多了:制服,旗幟,軍號聲,你的同袍以及敵軍。戰爭是一種集體的事件。在鬥陣俱樂部中每個人為自己而戰,互扁,然後各自承擔自己的鼻青臉腫。在戰爭重演中則創造了一種遠超越個人規模的處境,勝戰或敗戰,一種共同參加了歷史的感受。
維吉尼亞州的斯波遮尼亞地區,曾發生歷時四年的南北戰爭中最慘烈的幾場戰役。一八六三年五月在一處被稱為「斯波遮尼亞血腥角」(Bloody Angle of Spotsylvania)的地點,南北軍雙方沿著壕溝與防禦工事在傾盆大雨中混戰了十八個小時,留下遍野的屍體。據曾親歷戰場的荷爾摩斯(Oliver Wendell Holmes)描述,附近的林樹因嵌滿了子彈而閃閃發著銀光。
我在雜誌上讀到的那篇報導,解釋南北戰爭之所以至今受到那麼多人緬懷的原因,是因為那是場「自由與奴役之戰」。真的是這樣嗎?我有點懷疑。如果,人們只是用自由與奴役這樣簡單的二分法來理解戰爭的兩個陣營,那麼如何解釋來自南方各州、飾演南軍陣營的人,也以同樣的熱情投入這場戰爭的紀念?難道他們會說自己認同的是奴役的一方嗎?
所以,與其說那些重演戰爭的人,試圖重構的是戰爭理念層面的意義,不如解釋為更單純模糊的懷舊驅力。那些努力想保存古戰場原貌,不讓它們被速食店、便利超商、連鎖賣場取代的人。那些穿著復古制服,坐在古董錫版照相機前,留下褐黃色影像的人。活在二十一世紀,卻藉由一次扮演,將自己向一八六三年延伸,接上另一個時代。原始部落的巫師們披上動物的毛皮以獲得超自然的力量。二十一世紀的人扮演一場他們不曾經歷的戰爭。我們或許都是這樣,無意識地向某個傳統借取著能量。
路易斯.曼南德(Louis Menand)的《形上學俱樂部》(The Metaphysical Club:A Story of Ideas in America),重構幾位影響現代美國的思想家,以及塑造這些思想家的美國歷史事件。其中一位,就是前面引述的荷爾摩斯。

一場殘酷的戰爭,對人產生的撞擊力道,像是劇烈搖晃一株秋天的樹,抖落一切既有的認識與信念。經歷過後,世界再也不是同一個了。
戰爭爆發前,荷爾摩斯是哈佛的學生。一八六○年四月,林肯發表宣言召募志願軍時,荷爾摩斯立即從哈佛休學從軍去了。然而往後戰爭的血腥殘酷遠超過這年輕哈佛學生的想像。我們從荷爾摩斯寄回家的一封封家信,讀到這個年輕人所經歷的疲憊與挫傷。
經過四年,從戰場回來時,荷爾摩斯完全地改變了。戰爭使荷爾摩斯意識到原本波士頓、知識貴族、精英的思考方式,並不是全宇宙的運行法則。後來,戰爭結束之後,荷爾摩斯的思想特別重視超越地域的區別,規避偏見,與地方主義的痕跡。(今天的戰爭重演者則懷抱著一種對地方史的熱愛,不願戰場被全球經營的連鎖商店所占據。)
那是一八六三年,已經轉調後勤的荷爾摩斯在十八個小時的戰鬥結束後來到血腥角現場,明白那是又一天、又一次挑戰他忍耐限度的殘酷景象。二十一世紀的戰爭重演者們倒臥在地上想像當年死傷遍野的規模。荷爾摩斯巡視著死者當中呼吸尚存喘息呻吟著的生者——在這裡失去了最好的同袍之一,也更遠離過去相信的一切。那是一百多年後,那些努力保存戰場原貌的熱誠南北戰爭重演者們,無法真正重演的傷痛。
在晚餐的席間,我與一位來自澳洲的學者聊起,她說在澳洲,人們對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回憶反而比二次大戰多。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澳洲仍受不列顛母國的統領,許多年輕人被送往歐洲打仗。或許因為戰火是遙遠的,踏上征戰之途,顯得更像是年輕人們的一次壯遊。相比之下,二次大戰對日軍的戰役,以及戰俘營的經驗,顯得迫近而殘酷許多,反而是人們不願回顧的記憶。每年,一次大戰的紀念日,許多澳洲年輕人專程到土耳其,一處曾有許多澳洲士兵喪生的戰役地點去參觀。在他們心中,模糊地想加以紀念的,也許並不是戰爭的本身,而是某個他們未及參與的,青春與壯遊的時代。雖然,在戰爭的親歷者身上,青春已經完全地改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