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下午在我面前舖開了的,是一些來自東南亞的織品。
P教授與G教授,一一指認著織品上圖案:龍,蛇,鱷魚,鳥,獅子,船,房屋,樹木,花卉,人物…。這些圖案,因為適應織機的編造技術,都已經幾何圖騰化了。然後一組組圖案首尾相續,不斷重複、互相衍生,直到布滿整匹布的為止。「屋宇圖案是常有的,但從某些細節的差異看得出來,怎樣的會是柬埔寨,怎樣的又是泰國…」這樣的討論在學者間交互進行著。然後我們來到一件sarong之前,從上而下有孔雀,寺廟,以及人物騎在馬上,「可以說是從天界到地面的一種秩序…」。但這件sarong到了最後的五分之一,卻忽然變成完全不同的圖案。
「她把圖案用完了。」P教授說。
我一時會意不過來,什麼意思,把圖案用完?那些幾何化了的紋樣,不是可以無盡連綿首尾相續地織造下去嗎?那不就是幾何圖案之不同於寫實,因為它們將事物單純、象徵化,乃至趨近於永恆?
後來才想起,盛行於東南亞地區特殊的織布方式,一種叫做Ikat的技術。棉線或絲線必須按照預想的圖樣先染好色,然後才上織布機去織。雖然,理論上一種圖案可以無盡地綿延下去,但實際上當為一種特定圖案而染的棉線用完,那種圖案的編織也就無以為繼了。那個下午攤開在我們眼前的一匹布,這個一百多年前的紡織者,她染好的線在還沒織出希望的長度前就用盡了。可她並不想提早結束她的紡織,也不想用單色線織出一段沒有圖案的布來。她或許是順手拿來他人用剩的染線,接在已經完成的布後面繼續織下去。於是就形成一截突兀的,完全不同的圖案。孔雀、屋宇、騎士,忽然就讓位給菱形的格紋。
「而且她在這裡犯了個錯誤。」P教授指著兩種圖案交換之前的地方,原本連續的圖案到那裡出現一道雜訊般的斷裂。她一定是接錯了經線,以致於圖案錯開了彼此,隔了一公分半的距離後才又接了回來。
一次失手。為了什麼事情心慌意亂的失了神,那失神就永遠地留在那兒了。在那分成兩段的圖形,截斷了的孔雀尾羽、建築屋簷中斷的傾斜、騎士未完成的衝鋒之中。編織者也許在當下就意識到那無可挽回的差錯,幾何化圖案的寧靜秩序裡出現的一個謬誤,一次無法彌補的錯過。
這也被封存在時間裡了。
這是我最近想跟你說的一件事。
這一年,我買了好些東南亞織品的書籍。我尤其喜歡看印尼臘染,繁複纖細的線條裡頭,色彩紛紛的纏枝花卉。我也喜歡看Ikat的織布,那些通常是女性用極為簡單的傳統織機製作出來的極複雜紋樣,令你想像她們坐在織機前的盤算與計量。她們採用了哪些圖案,怎樣讓它們井然對稱地分布。然後在少數的情況下,也許是像前面說的一個錯誤,讓你忽然意識到這個織者的存在。她的一次意外被織進布裡,將她的一天永恆地留下來了。
P教授與G教授指給我看一隻鳥雀,牠嘴喙的尖端多了一道直線呈九十度下垂。她們說那是常見的一種紋樣,可以連結到《羅摩衍那》的故事。《羅摩衍那》是流行於東南亞的神話。故事裡一對戀人羅摩與希塔在他們的冒險裡失散,希塔受了反派角色的欺騙,以為羅摩死了。這時一隻鳥叼來果實作為信息,表示羅摩仍然活著。
鳥就在那裡,在紅色的底色之上,重複地出現,活著牠黃色的輪廓。一隻正叼著什麼的鳥。(在幾何化了的圖案裡,牠嘴裡叼的東西被簡化為短短的一段直線與菱形。)當活在一百多年前的這位織布者,在腦中決定了這個圖案時,她應該很清楚這個熟悉的神話故事,與其中指涉的種種吧。關於訊息,關於愛情,關於生或是死——那是在沒有手機的時代試圖傳送一個簡訊的故事。當她操縱著織機來到那個圖案,她便又一次講述了那個故事。
我們大概早就有了失散的預感。那預感如此栩栩逼臨遂變得比現在更永恆,在它還沒被實現前的時空裡一再重演。我們便是如此受著未來的介入,它在化為真實之前就已經比現在更搶先一步地真實著。
(我多想告訴你這不過是一場幻影般的棋局哪。但我們畢竟還是讓那些預感決定了大多數的事。)
有時候,我想做一件我不可能會做的事。那樣我便會從自己被編織在其中的那些經緯線中站起身。像個圖案脫離了布匹。像那隻永恆地叼著一幾何化的果實的鳥,忽然就拍拍翅膀,從紅色的底色之中抽身,飛走開了。
4/28/2005
編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