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4/2005

老鼠過冬記

整理花的時候,特意戴上了塑膠手套,還是在手上留下好幾處刺傷。上個星期買的香水玫瑰,插在瓶裡不過三天就萎謝了,所以這星期還是買了一般的品種。另外,也給過年時的櫻花枝換水,它在沒有土壤的情況下還是抽出嫩綠色的新葉。即使當初的粉色花朵都已經乾燥,一碰就紛紛地掉落下來,每換一次水就掃一次地。
所以,春天畢竟來了嘛。今年年初密集送來寒流的冬天,已經過去了呀。
下午,朋友在電話裡給我講了一個老鼠過冬的故事。說是在他兒子的童書繪本上看到的。

有一群老鼠,每年春天、夏天、秋天的時候,都忙著為冬天儲存糧食。只有一隻小老鼠什麼也不幹。當別的老鼠幹活時,牠躺在草地上曬太陽,不然就無所事事到處閒晃。別的老鼠問牠為什麼不工作,牠就說,「我在蒐集陽光」,「我在蒐集微風」,或是「我在蒐集花的香味」…。
這樣到了冬天,老鼠們在地洞裡,靠著一整年存下來的糧食過活。但是這年的冬天特別漫長,在陰暗又寒冷的地洞裡,牠們逐漸耗損著糧食,冬天卻像是永遠到不了盡頭。眼看著糧食越來越少,老鼠們在黑暗中喪失了信心,覺得再也撐不下去了。
這個時候,那隻在春夏秋三季無所事事的小老鼠,開始對著牠的鼠伴們描述陽光曬在身上的感覺,空氣中花粉的氣息,與清晨露水的涼味。彷彿牠真的在那三個季節裡儲存了無形的收藏,這時掏出來使用。其他老鼠們在黑暗中諦聽。小老鼠的描述重新給了牠們希望。牠們撐過了那個冬天。
「童書裡會有這樣的故事啊?」我覺得有點不可置信。
「對啊。很不錯吧。」他說。「另一個啟示是,老鼠的社會其實還滿寬容的,可以容忍那隻小老鼠什麼也不幹,還吃大家的過冬糧食。」
其實我們人類也曾經實驗過共產社會啊,只是搞砸了而已。可能我們人類沒有老鼠寬容吧。
不知道小孩子們讀到這故事時,有什麼感覺。我們又期望他們有什麼感覺呢?他們能夠想像那樣沒有希望的冬天嗎?這故事讀起來像說故事人的自我合理化,他一定曾經覺得必須為自己沒有像其他人一樣打起領帶去上班、存錢買股票,做一些可以清楚看出目的與收穫的事,進行一番解釋。告訴在他周圍皺眉頭的人,想像力也是很重要的,什麼都不做也是很重要的,一個無所事事發呆的人可能會拯救世界喔。

而對於這本書的主要讀者,那些才剛來到世界上,摸索著觀看與參與世界的小孩子們而言,這個故事也許同時說明著兩件事:
一、這世界是有可能嚴酷到讓人失去所有的希望的。像是掉進在地洞裡沒完沒了的冬天。並且問題可不只是口袋裡沒有暖暖包而已。而是一種侵入了心裡的寒冷,每一天都更減損一些的希望。好像黑暗永遠不會有盡頭似的。
二、那樣的嚴酷又是有可能度得過的。憑藉想像,與記憶。在地洞裡想起某一日的陽光,並且在那樣的回憶裡獲得一種安頓。外在的嚴酷,與內在的記憶,好像是完全不成比例嘛。然而生活最嚴酷的處境,最終給予了小老鼠那些微小事物以力量。絕望與希望互相補位。如同一個銅板的兩面。
當我們把這樣的故事寫進童書裡時,我們在告訴小孩子們什麼事呢?我們是不是想要他們學會,這世界既是充滿絕望又是充滿希望,而且希望總是在絕望時才顯出用處來?
並且,與其說這是我們教導他們的事,不如說,是我們希望他們相信的事。藉由他們的相信,我們才能再一次這樣向自己確定。
我的朋友為什麼想到在一個週末的下午,跟我說這個故事?也許他察覺了,我經常是,搖搖晃晃站在絕望與希望鄰接的界面上。
有時我想起另一個世界的繁華。
那種繁華的距離,是彷彿夜間三點醒來,發現關去了聲音的手機面板,正因一通電話而閃爍。你看著那在床邊的冷光撲朔,如同漂浮在海中的一朵水母。
直到冷光熄滅,又只剩下來自窗外的微微的光。
決定不去接那個電話。
那電話來自的場所,可能是夜店。或是一喧鬧的宵夜餐廳,那些地方的燈光總因對比於外面的夜空,而明亮到慘白。什麼人忽然在那裡想起你來,便打了這麼一通電話。
決定不去接那個電話。在那個決定之中,你與這個世界的另一面,遂有了一種距離的關係。一層沉默的包覆。
有時我感覺,想說的話已經不發生在這個世界上了。語言採取了另一種形式。更完整的言說,包藏在全然的靜默裡。比如一個下午,心裡的湧動。你能說什麼呢,能說什麼而不形成曲矯與累贅。於是只能安靜下來。
世界與我的鄰接關係,微妙地變化了。
又或者,在某一個可能的時空裡,你接起了那通電話。然後聽見,刮過露天無人的停車場,風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