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5/2005

謊言的練習

雅歌塔.克里斯多夫(Agota Kristof)《惡童日記》,一對雙胞胎兄弟在戰爭初期被送到邊境小鎮的外婆家。離開熟悉的城市,少了父母親的照顧,監護他們的外婆又是個吝嗇、殘忍、毫無人情味的人,這對雙胞胎開始訓練自己生存的技能。他們為自己發明了各式各樣的練習:互相毆打,以便可以不感覺到痛;互相辱罵,以便不被他人的侮辱所刺傷;想念母親的溫柔時,便向對方重複說著「我愛你」,直到愛的字眼喪失了意義,不再因為思念而流淚。他們一方面互相作伴,一方面進行種種特訓,擴大自己能夠忍受與承擔的容量。而與此同時,戰爭加諸於周遭世界的殘酷,也步步地升高,彷彿測試著人類承擔苦痛容量的限度。

在雙胞胎兄弟給自己發明的練習當中,有一項是:忠實描寫事物。戰爭中斷了的學校的教學,外婆和其他的大人又不能教他們什麼,他們決定要教育自己,給自己安排了寫作課,互出作文題目。決定文章好壞的標準是:描寫的一切都必須是真實的。
這個標準看起來簡單,實際上比想像中困難。他們必須盡可能避免使用情感性的修辭,必須認知到他們心目中的好惡並非必然是事情的真貌。(例如:他們不能寫「外婆像個巫婆」這種涉及主觀判斷的句子,只能說「大夥兒都叫她老巫婆」;對於特別照顧他們的傳令兵,不能寫「傳令兵很和善」,因為他們並不知道傳令兵是不是有凶惡的一面,只能寫「傳令兵給我們兩條毯子」。)
換句話說,他們只進行最簡約的陳述。篩除一切附著在句子上的情感與判斷,也同時就是消除對人性隱藏的預設或期待。像樹木在最嚴寒的冬天來臨以前必須將葉子落盡,以便可以用最不耗損能量的方式度過考驗。
《惡童日記》的最後,雙胞胎兄弟多年不見的父親來到他們居住的邊境小鎮,企圖越過邊界偷渡出國。雙胞胎兄弟等著父親在邊界的地雷區被轟炸而死,其中一人便踩著父親的足跡與屍體前往鄰國。另一人留下來繼續生活。
這對雙胞胎在戰爭中受到的殘酷啟蒙只是故事的開端。雅歌塔.克里斯多夫接下來發表的《二人證據》、《第三謊言》,與《惡童日記》構成延續性的三部曲。《二人證據》從雙胞胎當中留下來的路卡斯開始講起。戰爭已經結束,但生活並不因此比較容易。所有人都以遺族的姿態活著,愛上自己父親的女孩,恐懼被拋棄的孩子,丈夫被政治迫害而死的圖書館員…當然也有與雙胞胎兄弟分離的路卡斯自己。這許多角色們,與所愛所惦記的人離異,每個日子都像是一個傷口,在身邊的人身上尋找著替代性的短暫安慰。

但到了《第三謊言》,雅歌塔.克里斯多夫卻又完全推翻前二部曲的故事。雙胞胎四歲那一年,他們的父親因外遇打算從家中出走,造成母親槍殺父親,又誤傷雙胞胎之一的家庭悲劇。悲劇發生後,一家人或生或死,從此離散。雙胞胎分別在不同的地方被養大,成了不同的人,各自構築對對方的想像。因此,或許《惡童日記》中那段雙胞胎一同度過的童年時光,是其中一人獨自在外婆家中長大時想像出來的?想像一個雙胞胎兄弟和自己在一起,好使得他一個人在學習世界的殘酷規則時不會感到那樣的孤單。而《二人證據》中的路卡斯,也可能是雙胞胎兄弟中的某一人,為自己或兄弟想像的未被實現的人生?
這是否已經是最接近真相的故事了?我們在前二部曲中讀到的那些事,只是虛構的創造——或許是為了迴避現實的殘酷與孤寂,尋找一種安慰的解釋,而創造了這種種,孤獨的衍生物。《惡童日記》的雙胞胎兄弟為自己設下「描寫的一切都必須是真實」的規則,身為讀者的我們最後卻分不清什麼是真實了。甚至,這規則的本身也是虛構的。
當我閱讀雅歌塔.克里斯多夫的新作《文盲》時,《惡童三部曲》這一有關真實的悖反命題,始終揮之不去。
在《文盲》中,雅歌塔.克里斯多夫一如既往以極為簡約冷靜的筆調,描寫了一些成長過程的回憶,流亡的經驗。那麼,這是《惡童三部曲》作者真實的生活嘍?她是在從故鄉離散出走的流離感中,創造出那對雙胞胎——他們無論做什麼都在一起,最後卻必須如一個人分裂成兩個那樣地分離。關於她幼時的困苦生活,偷渡穿過邊界來到異鄉,在瑞士學習新語言開始新生活…正是從這些生活的殘片裡她寫出整整三冊的《惡童三部曲》來,如同那對雙胞胎創造了彼此。

也就是說,這是《惡童三部曲》之外的另一部曲?如果《第三謊言》揭露了前兩部曲是雙胞胎兄弟在什麼樣現實基礎上虛構出來的,我們忍不住要把《文盲》看成是故事外的故事。《第三謊言》說出前兩部曲的謊言,《文盲》則告訴我們《惡童三部曲》的虛構從何而來。
現實與虛構,雙生,卻又相互包覆∕剝落的關係。問題是,《惡童三部曲》之中,想像創造出來的故事,並不比現實來得甜美。一、二、三部曲,各有各的殘酷,或許在那殘酷的間隙,它也提供想像者以某種安慰——只是想像的安慰力量就像是一塊太小的毯子,你拿它覆蓋胸口保暖,就把腳趾暴露給冰涼。
《第三謊言》裡,誤傷雙胞胎之一的母親因為自責,總是把那不在身邊的雙胞胎想像成比較優秀、比較傑出的一個。那使我想起《文盲》中的許多流亡者,許多人在流亡的第二年自殺身亡,或是適應不了新環境而回國去坐牢。流亡者在一個世界裡想像自己失散在另一個世界裡的命運,像是分離的雙胞胎。
有時,打開電視,看著越來越離奇虛誕的新聞,我會想,我們是否也如同雙胞胎兄弟那樣為自己進行著種種生存的練習,謊言的練習。直到我們都視真實如謊言,視謊言如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