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於開始整理過去一年半的時間裡寫的一些文章。整理過程拖拖拉拉不說,臨到出版前又忽然抽換掉一大部分。害得我的好友兼編輯郁馨非得改變原來定好了的出版時間表。好幾次我都有「這次她一定不想理我了吧」的感覺,多虧郁馨始終很有耐心地容納了我的任性。換作是我自己,絕對受不了這種作者的。
也許整理這本書對我而言之所以特別困難,是因為在這一年半當中發生太多事了。妹妹訂婚以及結婚,父親去世,姐姐的小孩誕生。一種新的生活產出在死去的每一天之上。與許多事物,我嘗試著建立新的關係。比如與懷疑。比如與迷戀。比如與突然而來的絕望。
這些,到頭來,都成了書中的主題。
因為工作的緣故,現在幾乎只在週末寫作了。我通常盡可能拒絕掉朋友的邀約,把週末完整地保留下來,讀或是寫些什麼。週末變成一個不同於星期一到星期五的時間結界,以睡眠與週間的日子區隔開來。星期五的傍晚離開辦公室,行經大半個喧鬧的市區,在晚餐桌上聽與說著各種來路不明的消息。身體,姿態,話語裡,摻雜了這裡或那裡受到的輿論或文化影響。
然後回家。第二天醒在另一種時間裡。
入夏之後天光敞亮,醒來時躺在床上從房間的窗戶看見隔壁人家屋頂上那幾棵酒瓶蘭,葉子在熱風裡搖晃著。
前一個晚上談論的事,這時變得那麼遙遠,毫不重要了。在意的事情,也是那麼清晰可見地、彷彿受著某些程式的設定。你忽然就看穿自己了。看穿自己是那樣虛偽地強迫著自己去相信一種關係,去喝一杯咖啡,去愛一個人,去穿一個品牌的服裝,去聽一片CD。以為那樣才是正常。
那些深植在你內裡,使你認為這樣才正常的設定,有人稱它是文化,有人說是因為消費時代的廣告,有人說是業力與習氣。
這每個禮拜兩天的時間結界,好像又長,長到讓你可以在星期五午夜過後,過渡到星期一早上以前,從週間的世界脫落,迴避掉你在人群中時不知不覺就相信的那些事。又好像太短,短到還是必須走進星期一,回到人群裡,重新與世界建立一種關係。
前天,M在電話裡說,「看了古谷實的新作喔。」內容…唔…還好,但是,「妳也會看吧。古谷實出了新作品,不管怎麼樣,就是會看啊。」
對啊。當然還是會看(第二天我就跑去借了新出的古谷實《機車人生》)。或是浦澤直樹出新作,《百鬼夜行抄》和《浪人劍客》有新的一集出來的話也是。可是不知不覺間我身邊看漫畫的人少了,要知道出了哪些新漫畫漸漸變成不是那麼順手的資訊。有時很久沒有走進漫畫店,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什麼?都已經到十八集了啊」。然後補課般地一次借很多本漫畫回家,一個下午坐在窗邊,邊喝果汁邊看。
現在最常在一起的朋友們,比如說我在博物館的同事,我與他們之間共享的資訊屬於另一種。每個月我會收到email,整理出全世界的博物館有哪些跟中國藝術有關的新展覽。到他們的辦公室會看到新的特展圖錄。但是「古谷實是非看不可的」,這種話是沒辦法讓他們了解。
大概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擁有一些平行的世界吧。這些平行世界同時存在,卻互不相涉。
每個平行世界也都有它的程式設定。你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麼,不應該做些什麼。那個看漫畫的我,有她非看不可的一些漫畫書(不看的話,就沒辦法跟看漫畫的朋友對話啊,或是,就會覺得自己從那個世界脫落了,從前面已經讀了的十七集斷開了…)。上班的我,也有她一定得遵循的規範(不可以在開會的時候打瞌睡,不可以穿夾腳人字拖喔…)。
有時,只有在寫作的時候,這許多平行世界之間產生了對話。你從一個世界張望另一個世界的種種規矩。於是就明白了,前一秒鐘相信的事,其實是受了什麼樣特定的制約。
對於那些制約,始終是手無寸鐵地進入,再遍體鱗傷地出來。只是現在不那麼怕痛了。
我一向很少讀自己出版過的書。稿子整理好交給出版社後就在心裡把它們收起來了。(所以每當被問「妳那時寫的這個比喻是怎麼想到的」之類的問題,總像是被問起陌生人的家務事一般。)現在則是在整理的過程便已經感到陌生了。是因為時間在那些安靜的週末裡變快了嗎?我坐在現在翻撿著過去,已經難以辨認幾個月前寫下那些文字的自己。
有時我感到自己站在歧路的瞬間。下一秒可以開懷大笑,也可以忽然就哭出來。那瞬間同時飽和的兩種情緒,都真實至此,也都同等虛幻。是哭是笑都無所謂,傷心並不比高興來得不正當一些。靜靜地把眼淚流完,便轉到下一個片刻裡了。如浮雲之過晴空。
新書的書名,我原來是打算把它叫做《你不相信的事》的。特別是關於愛以及死亡。關於這兩件在時間中重複地發生,但我們經常都不知該如何去相信的事。在時間裡,發生了許多事,我們受著這些事件的淘洗,一遍一遍。有時感到下一個片刻也許就是歧路,但所有的歧路也是完整的同一。
5/19/2005
歧路的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