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都還是學生的時候,學年總是從暑假開始,又以暑假結束。這就使得時間以一種特殊的方式被區劃開來。又濕又熱的天氣,令人眼花的陽光,蟬叫,午後的雷雨,冷氣或風扇運轉的聲音,皮膚上的黏膩感,腦子裡突然的昏昏欲睡…,總是在這些印象當中,結束了前一年,並且等待著下一年的開始。
當中有一些暑假特別長。小學升國中,國中升高中,高中升大學的暑假。那些暑假,在畢業典禮和聯考之後,就把你放生給汗津津的日子了。那段時間總是有種懸宕感。你被容許了一段久違了的自由時間,但另一方面你也似乎是在等待著。等待放榜,等待新學校開學,等待換上新制服並且被發給一疊新教科書,等待坐在你旁邊的同學換了一個人。等待你之後的人生,不知道它會以什麼方式在你面前出現。幾乎總是在昏倦的熱氣之中,耀眼而幾乎令人目盲的陽光裡,我們不知不覺就跨過了一條看不見的界線。
在今年台灣國際動畫影展的參展影片中,有一部韓國動畫長片《我的美麗女孩》。那是關於童年裡的一個夏天,彷彿正是少年與成年交接的臨界線。跨過那條界線,一切就會變得不一樣了…那樣的短暫的時間。
金南宇的父親在他小時候過世,他和母親、外婆生活在海濱的小鎮。在夏天結束以前,少年南宇從學校畢業,最好的朋友俊浩要到大城市首爾去升學。有位叔叔似乎是有意追求南宇的母親,經常到家裡來幫忙修修電器什麼的。少年南宇的生活,大概就是位在這樣一種臨界點。看起來一切都是先前生活的延續。但是也許,在不知不覺之中事物已然改變。必須離去的人,時間一到,便走了。事物流逝的預感,在那個夏天的暑氣中恍惚地浮現。
「是不是所有美好的事物都不長久,會像父親那樣地離開…」
好友離去之前最後的夏天,時間在暑熱裡是那樣令人昏昏欲睡,使你幾乎誤以為時間停止了,其實它正更快速地將你帶向那臨界的邊緣。少年南宇在商店裡意外發現一顆神奇的彈珠,以那彈珠作為另一個世界的入口,斷斷續續進入一個奇異的、真假難辨的幻境,遇見了天使般一身白衣的Mari。然而Mari也像其他現實裡的事物般,你不知她是否會長久地存在∣∣或者應該說,是現實像是幻境中的Mari般,說起來,這是許多少年成長小說或電影常見的主題。一個夏天。即將發生的改變。一些想像。與現實。
少年南宇無言地抵抗著那個追求母親的叔叔。可是當外婆生病了,叔叔到家裡來幫忙,事情應該已經很明顯,他回不去父親活著的時候,他與母親、外婆的三口之家也不能永遠拒絕改變地維持下去。少年也許感覺到了吧,他對母親再婚的抵抗其實幼稚而孩子氣。但他仍控制不住地那樣做。
也許那只是對時間的抗議。
也許那只是對他無法掌握的,大人的世界的抗議。
看了那支動畫片後的週日下午,我坐在窗邊的藤椅上讀著小說。天氣已經是夏天的規格了。我頭頂的窗架子上,用線繩吊著的兩株空氣鳳梨,懶洋洋地旋轉著。
我可以望見斜對面的人家,他們把屋頂轉化為好繁茂的一座園圃,甚至搭起蔓生植物的棚架。再過去,隔壁巷子那施工中的建築,還整個地包覆在鷹架所張起的灰白色塑膠布裡。這一帶社區的房子基本上多是四層樓左右的舊公寓,那新建築物突然高出周遭的公寓,擋去了我原本窗景四分之一的天空。有風的時候,灰白的塑膠布在風裡發出獵獵的聲響。一灰白色的幾何立方體,在藍亮的天空下,還真像某種裝置藝術。但我想在今年結束以前,他們會拆去塑膠布,許多家庭遷入,陽台種起花草植物,曬衣服。無塵般的幾何線條讓位給生活瑣碎的樣貌。
前幾天,有人跟我聊起了Pierre Bourdieu。
近代工業革命之後的世界,追求的是確定性。寫成了科學公式的、一目了然的規則,向我們保證這個世界在我們不注意它的時候,仍然按照一定的法則運行。我們想要把一切事情確定下來,我們想要把一切不可知、不確定的事情轉化為確定。拿近代科學的火炬去照亮一切晦暗不明曖昧模糊的地帶。
只是,確定並不比不確定來得位階高。不確定是無法驅除的。往往在意圖驅除不確定的時候,我們忽略了許多同等重要的訊息。
我在想,我們大概都是在不知不覺之間,被訓練成為對不確定抱持猜疑的人吧。不知不覺我們度過了那些標誌著成長下一階段的暑假,變成自己既陌生又熟悉的一個人。
動畫電影的最後,俊浩的父親與追求南宇母親的叔叔同船出海捕魚,在海上遭遇了風暴,情況非常危急。那個風雨滔天的晚上,俊浩與南宇同時見識到自己的生活,一直是位在多麼脆弱的表面。生命中不可控制的因素,忽然就欺身到了你的眼前。
從那裡轉身去面對,一個外在的世界。更大的世界。更多不確定的世界。
成長好像就是這樣弔詭的事。明白世界是超出我們手掌控制的範圍之外。同時在往後的日子裡,盡一切所能、一切訓練,使事情能在自己掌控之中。
什麼時候我們度過了自己,最後一個孩子氣的夏天。
5/12/2005
孩子氣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