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萬不要只讀新書
村上春樹的小說《挪威的森林》裡,主角渡邊只讀去逝二十年以上作者所寫的作品,他就是在讀費茲傑羅的《大亨小傳》時,認識了和他有同樣讀書品味的朋友永澤。兩個性格迥異的年輕人,因為一位死了二十年的作者,而發展出一段友情。
哲學家叔本華說起當代人愛讀沒有價值的新書,火氣十足:「平凡的作者所寫的東西,像蒼蠅似的,每天產出來,一般人只因為它們是油墨未乾的新書而愛讀之,真是愚不可及的事情。這些東西,在數年之後,必被淘汰,實際在產生的當天就應當被遺棄的,只可作為後世的人談笑的資料。」「這些書的讀者真是可憐極了。他們以為讀極平凡的人的最新著作是他們的義務,因此而不讀古今中外的希罕的傑作,只知其姓名而已!其中那些每日出版的通俗刊物尤為狡猾,能使人浪費寶貴的光陰,無暇讀真正有益於修養的作品。」
不過叔本華對於失去了生命力的古書也同樣不客氣:「如同地層依次保存著古代的生物一樣,圖書館裡的木架上也保存著歷代的各種古書。後者和前者一樣,在其當時,都是轟轟烈烈,大有作為的,而現在則已經成為化石,毫無生氣,只有考古學家還在玩賞罷了。」
新書是蒼蠅,古書是化石,難道叔本華想叫我們不用讀書?那倒也不是,只不過這位老先生品味挑剔,他認為無論什麼時代,都有兩種文藝,一種是不朽的,由「為科學或文學而生活的人」所創造,這種文藝的形成過程,嚴肅、安靜而緩慢,在歐洲一世紀中所產生的作品不過半打。另一種是「靠科學或文學而生活的人」所寫的,「他們狂奔疾馳,受旁觀的歡呼鼓譟,每年送無數作品於市場上。但在數年之後,不免發生疑問:它們在哪裡呢?它們以前那喧赫的聲譽在哪裡呢?因此我們可稱後者為流動的文藝,前者為持久性的文藝。」換句話說,叔本華以為讀書應該讀經得起時間考驗的,持久性的文藝書籍。
向人借書是不道德的
紐約時報書評人布洛雅(Anatole Broyard)大概是最小氣的書主人了,偏偏常有不識相的朋友來向他借書。布洛雅無奈地寫道:「他們一派天真,對我借出書本時的心情一無所知。他們不明白,我認為自己是在給他們愛、真理、美、智慧,和面對死的慰藉。他們更沒想到,我每借出一本書的感覺,就像是女兒跟男人同居時,當父親的心裡那種滋味。」像布洛雅這樣的愛書人,不免有些大小眼——不是用財富地位判斷人的那種大小眼,而是一種知性的勢利眼。如果來借書的人,在他眼中是無法讀懂那本書的,他會因為擔心糟蹋了書本,而千方百計地拒絕。
然而,即使是布洛雅這樣嚴格的書主人,還是免不了有把書借出去的時候,那可是焦慮的開始了。詩人艾略特說,每一本新書都改變了前一本書,布洛雅的說法是:「每一本在我書架上缺席的書,都改變了剩下來的書。」書主人等待朋友還書的日子,就像是孩子去參加派對遲歸的夜晚,父母親在家緊張兮兮地等門。
一位已故美國作家莫利(Christopher Morley)和布洛雅有類似的感受。不過他的朋友更惡劣,不但把書借走,還順便再轉借給自己的朋友、朋友的朋友……。莫利好不容易拿回自己的書後,只得語帶諷刺地說,他朋友沒把書交給他家裡的嬰兒當玩具,也沒拿書當煙灰缸,真是太感謝了。當初借出這本書的時候,他以為再也見不到它,沒想到還能完璧歸趙。莫利欣喜之餘,順帶一提:「這樣我可能也會還幾本我借來的書吧」。
有這種惡行惡狀的借書人,難怪焦慮的書主人布洛雅要問:如果你真的很想讀一本書,幹嘛不自己去買呢?
偷書賊應該被詛咒
在巴塞隆納的聖派卓修院內,有這麼一段詛咒偷書賊的話:
「對那些偷書,或是從書主人手中借走了書而不還的人,讓那書在他手中變成毒蛇,並且咬噬他吧!讓他癱瘓,四肢萎縮。讓他受痛苦折磨,哭喊求饒。除非他崩潰,痛苦不停。讓書蟲侵襲他的內臟……當他面臨最後審判時,讓地獄之火永遠地吞沒他。」
比起現代人在牆壁上寫「在此倒垃圾者全家死光光」,這些古代修士們可真是不惶多讓。
有書不一定要看完
擁有很多書的人最怕被問到這樣的問題:「好多書啊!你都看完了嗎?」要是回答沒看完,恐怕問問題的人馬上就露出「哈哈,抓到你了吧」的表情,好像是你沒事故意弄很多書在家裡裝學問似的。回答看完了,又有幾分心虛,因為很多書確實只是翻翻,或只選自己感興趣的部分看,也有的根本就是工具書,需要的時候才拿出來查閱的,怎麼好意思大言不慚地說全看完了呢?
艾柯(Umberto Eco)就認為,問這種問題的人完全搞錯了,書架可不是放書的儲藏架,而是實用的工具,以應學者不時之需。將近一百年前也有人持和他同樣的看法,美國牧師希金森(Thomas Wentworth Higginson)曾寫道,當一個學生的書多到一定程度,得找木匠來幫他多釘幾個書架,很容易會碰到這樣的問話:「這些書你全看完了嗎?」希金森充當學生的軍師,教唆他們反問:「那你工具箱裡的每一件工具,都用過了嗎?」
比起艾柯,希金森還算溫柔敦厚。大概太多人對艾科豐富的藏書印象深刻,忍不住要挑釁書主人的學養,因此艾科一次又一次被問到「這些書你都看完了嗎」,問到最後,失去耐心的艾柯回答:「不是,這只是我這個月底前得看完的書!」
不要以為艾柯真的一個月看一整間書房的書,他可能只是拐著彎子在說,我忙得很,你就別再問蠢問題了!
隨處皆可讀書
一講到讀書,你是不是有以下種種藉口?
「有人讀書必裝腔作勢,或嫌板凳太硬,或嫌光線太弱,這都是讀書未入門路,未覺興味所致。有人做不出文章,怪房間冷,恐蚊子多,怪稿紙發光,怪馬路上電車聲音太嘈雜,其實都是因為文思不來,寫一句,停一句。一人不好讀書,總有種種理由。『春天不是讀書天,夏日炎炎最好眠,等到秋來冬又至,不如等待到來年。』」
這是林語堂對當代人找藉口不讀書的批評。他接下去說:「其實讀書是四季咸宜。古所謂『書淫』之人,無論何時何地可讀書皆手不釋卷,這樣才成讀書人樣子。顧千里裸體讀經,便是一例,即使暑氣炎熱,至非裸體不可,亦要讀經。歐陽修在馬上廁上皆可做文章,因為文思一來,非做不可,非必正襟危坐明窗淨几才可做文章。一人要讀書則澡堂、馬路、洋車上、廁上、圖書館、理髮室,皆可讀。而且必辦到洋車上理髮室都必讀書,才可以讀成書。」
對照林語堂半世紀前寫的這段文章,今天理髮室裡面讀書的人倒不少,不過都是讀《美華報導》和《壹週刊》。廁上讀文章的也不少,不過是讀報上的娛樂新聞和股票消息。只有在洋車上讀書比較難,公車裡講手機的人遠比讀書的人多得多。只有一些穿著升學名校制服的高中生,還會在車裡拿出英文單字來背。不過看看台灣公車顛簸的程度,還是別強求了吧。
注意你的書是不是夢幻逸品
小說家戴維斯(Robertson Davies)有一次在愛爾蘭一戶人家家中作客時,意外發現主人擁有豐富的祖傳藏書。其中許多書簡直是藏書家眼中的夢幻逸品:四開本的莎士比亞、第一版的珍奧斯丁《傲慢與偏見》、第一版的比德《英國教會史》印刷本等等。不過主人顯然對前代留下來的這些藏書不大感興趣,書本沒有受到很好的照顧。
當戴維斯問他們,既然對這些藏書沒興趣,何不把它們賣掉呢?女主人提到,曾經有一位美國人想來家裡看她的藏書,不過他來訪的時間正是下午茶時候,家裡正舉行喝茶聊是非的聚會,於是男主人在門口擋下美國人的駕,請他改天再來。美國人碰了釘子,從此沒再出現。
其實那個美國人名叫羅森.巴哈,本世紀初著名的藏書家及古董書商,擁有無數的珍貴藏書,總價值達七千五百萬美元。羅森.巴哈曾經以十五萬一千美金的破紀錄天價,買下1640年版的《灣區祈禱書》——這本書可能是現存在英屬北美殖民地最古老的出版品,由當時麻薩諸塞洲灣區的清教徒領袖們印行。如果他看見這對愛爾蘭夫妻家裡的莎士比亞、奧斯丁、比德,他會在驚喜之餘,喊出怎樣的高價呢?
這個問題永遠不會有答案。為了這對愛爾蘭夫妻喝下午茶的習慣,羅森.巴哈沒有機會見到那些被忽視的珍本。
你可以用戴維斯講的這個故事,替自己做個小小的心理測驗。看完這個故事後,你的反應是:(A)好可惜啊!錯過高價賣出夢幻逸品的機會!還是,(B)哎!那些書錯過一個會更妥善照顧它們的好主人?
如果你的答案是(A),你蠻有理財頭腦的。至於回答(B)的人,你是真正的愛書人。
讀書當益智消遣
南宋詞人李清照,茶餘飯後的消遣就是和丈夫金石學家趙明誠比記性,打賭某件事是寫在哪一本書的第幾行:「余性偶強記,每飯罷坐歸來堂,烹茶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書第幾頁第幾行,以中否角勝負,為食茶先後。中即舉杯大笑,至茶傾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甘心老是鄉矣!故雖處慮患困窮,而志不屈。……收藏既富,於是几案羅列,枕席枕藉,意會心謀,目往神授,樂在聲色狗馬之上。」
如果當年有讀書電視冠軍,李清照小姐有望角逐勝利。
邊讀書邊寫筆記
《如何閱讀一本書》(How to Read a Book?)的作者艾德勒認為,讀一本書一定要同時寫點東西,「買一部書只是佔有這本書的一個前奏曲。但真正擁有它,卻是當你使它成為自己一部分的時候;為了達此目的,最好的方法便是在書上寫眉批。」艾德勒覺得如果與其珍惜書,捨不得讀,還不如買廉價的版本,對作者還比較尊重。
曾國藩也主張讀書時要:「一面細讀,一面鈔記。凡奇僻之字,雅故之訓,不手鈔則不能記。」
只是不知道曾文正公能不能接受PDA輸入?
用閱讀和古人交朋友
十九世紀英國批評家羅斯金(John Ruskin)曾說:「你願意把可以和莎士比亞神交的寶貴時光,浪費在言不及義的閒談上嗎?」
透過閱讀和古人神交,最直接的方法是讀歷史書和傳記。明人李贄讀《三國志》,忍不住想結識書中的歷史人物,表明「吾願與為莫逆交」,「若諸葛公之矯矯人龍,則不獨予向慕之,雖三尺豎子,皆神往之耳。」吳爾芙(Virginia Woolf)也覺得閱讀傳記的魅力像是去拜訪朋友,走過一家又一家,去過一個花園又一個花園,醒過來時,才發現自己還是停留在原來的地方。
十六世紀的法國思想家蒙田也酷愛讀傳記和歷史,尤其最愛普魯塔克的《希臘羅馬名人傳》。他也熟讀凱撒的《高盧戰記》,喜愛閱讀凱撒的豐功偉績和洗鍊文字。不過蒙田是個難纏的讀者,他並不因為喜愛《高盧戰記》就對凱撒鬆口,他懷疑凱撒書裡談到自己的地方很少,可能是「為了想掩飾他污穢惡毒的野心」。不過他也承認凱撒確實是號人物,「要不是他肚子裡確實有不少的材料,他是不可能幹出這樣轟轟烈烈的事蹟的。」蒙田可能不覺得野心勃勃的凱撒是他的朋友,不過透過閱讀他對凱撒確實了解不少,也算是神交了。
睡前讀書幫助睡眠
許多中國古代文人,把科舉中第當成上半輩子唯一目標,對他們而言,睡眠顯然是讀書的大忌,所以才會發明出髮懸樑、錐刺股這些自虐的招數。
有些西方人不需要為了考試而熬夜,卻還是不甘心太早睡著。本世紀初的英國作家史奎爾(Sir J. C. Squire)就說過:「我的床頭書就是能讓我清醒最久的那本書。」
對大英百科全書編輯成員法迪曼(Clifton Fadiman)而言,「最好的床邊書,是那些否認明天存在的書。在床上閱讀,是在我們週遭拉起隱形的、無聲的窗簾。至少我們可以擁有自己的空間,躲進孩提時候的想像私生活,藏進我們許多人一直錯過的秘密滿足感裡。」
史上最著名的床上讀者,恐怕非普魯斯特莫屬。他說過:「真正的書本不應該誕生自明亮的日光與友善的對談,而應該誕生自幽暗和寂寥。」想像一下普魯斯特哮喘發作而且失眠,他半躺在床上,床頭點著一盞昏暗的燈……嗯,普魯斯特先生,我們懂你的意思了。
好好聞一聞你的書
你能不能像十九世紀的英國小說家吉辛一樣,記住自己的書的味道呢?對大部分的人而言,自己的書、別人的書、圖書館的書、站在書店看的書,讀起來都沒什麼差別,吉辛可不一樣,他對自己書的氣味極端敏感:
「譬如我那部吉朋(Edward Gibbon)吧,我已經把那部八冊米蘭版的精裝書,爛讀過三十幾年了——每逢我掀開它的書頁時,那股醇厚的氣味,便恢復了當初我得此書為獎品時的狂歡情緒。還有我的《莎士比亞》——它有一種味道,能把我送回更早的生活史中去。那部書本來是我父親的,當我年紀還小,不能讀懂它時,父親往往允許我從書櫃上搬下一冊來,恭敬地翻翻它的書頁,當作給我的一種款待。現在那些書的味道,還和以前一樣;每當我拿一冊在手時,它給我的是多麼奇特的親暱感受啊!」
原來不只普魯斯特的瑪德琳小甜點可以把人帶入回憶的時光隧道,書也可以。
壞書是罪犯的替身
吳爾芙大概常受到壞書之害,因此她在〈為什麼我們要去讀一本書?〉文中寫道:「……過去我們是書籍的朋友,但現在則是它的法官……那些曾經浪費我們的時間、騙取我們同情的書,難道不是罪犯嗎?那些偽書、壞書、錯誤百出的書底作者,使社會瀰漫著腐敗與精神墮落的現象,難道它們不是社會無形的公敵嗎?對於這些書,當這些作者讓我們在下判斷時,要嚴厲一點才行……」
吳爾芙雖然主張對壞書嚴格篩選,卻也主張讀書是最大的恩賜。她想像末世審判之時,所有歷史人物在上帝面前接受評斷,「而當天主看見我們腋下夾著書向他走來時,他略帶羨慕地向聖彼得說:『你看,不必給這些人任何報酬,因為他們在人間已經熱愛過讀書。』」
from 網路與書 第一期 2005年5月 / 閱讀的風貌 Part VI Lifestyle 閱讀生活
5/31/2005
重度書癡的黃金守則
5/26/2005
素食突圍
自從開始吃素以來,我的飲食經驗也隨之改變。
我覺得最糟糕的素菜,往往是那種用葷菜的邏輯去做出來的菜。比如我吃過一道咖哩飯,用了丸狀的素肉來代替肉。本來咖哩最好的地方,就在食材充分地燉煮之後,完整吸收了咖哩香料的氣味。這家咖哩店採用的那種素肉,基本上不太會有入味的效果,也不會有久煮之後纖維軟化的口感。相反地,自然的蔬菜當中,花椰菜,四季豆,馬鈴薯,都很適合做成咖哩。(最好不用甜稠的日式咖哩,而是印度咖哩。)認為用素肉代替肉,煮出來的咖哩就叫做素咖哩,是一種肉食者的邏輯,昧於那「肉」字,覺得菜餚裡面非要有個肉,不是真肉那就用假肉。
這其實是有點滑稽的誤解。那天我吃著那道素肉咖哩飯,怎麼吃怎麼怪,好像在吃一種塑膠仿造品。
要不是吃素,大概也不會注意到,我們的烹煮邏輯之中,受到肉食的影響多麼大。素食人口在台灣其實相當可觀,街上到處看得見素食餐館。幾年前我還沒開始吃素的時候,到法國旅行,同行的友人當中有一位素食者,上館子時幾乎都只能點沙拉。拿著菜單問有沒有素食呢?法國人瞪著眼,好像他們菜單上有了鴨胸肉、烤田螺、勃根第火腿,你竟然還敢問有沒有素食,真是件不道德的事。這幾年世界各地素食的人都在增加中,不知法國人是不是還那麼理直氣壯地肉食本色。
在台灣素食是很普遍的,不過奇怪的是我們的社會很熱中提供各種模仿成葷菜的素食。尤其是那種宴客的場合,其他人分食著魚翅、雞湯等大菜的同時,服務生也一道道特別端給你:蒟蒻做成的海參,蕈菇做成的鮑魚,豆腐做成的火腿、鰻魚。
做這些菜其實是很挖空心思的,好像有種:「只拿新鮮蔬菜上桌的話,未免太對不起你了。」很可憐我不能吃肉似地,變著把戲做出各種仿製品來。可是那樣的素食未免都太矯飾,太違背食材的本性味道了,吃起來實在很沒意思。我常常都很想跟他們說,可不可以給我清炒個小白菜就好。
我喜歡的素食,比如大直一家小麵店的素香飯。醬油基調熬煮切得極碎的豆干大頭菜,澆在飯上。米飯煮得比一般的餐館稍微乾些,粒粒分明,澆上了醬汁便溼度正好。佐以酸菜,有一種樸素家常的好味道。想配個湯的話,可以選擇髮菜羹或是紫菜湯。髮菜羹是髮菜與切絲的白菜、紅蘿蔔煮成勾芡的羹。紫菜湯特別的是在紫菜之外還加了空心菜。青翠的菜葉與梗子飄在湯裡,口感很爽脆。
或是今天才和朋友在一家義大利餐館吃到的一道前菜,紫蘇洋菇。那種西式的saute煎法,煎到洋菇變成金黃的顏色。因為事前特別請廚房不要加蒜,少了蒜香,但洋菇本身的味道也更清楚了。鹽是最後撒上的,不完全溶解在菜餚中,而有一種顆粒的口感。
我自己在家作菜時,有時也喜歡這樣,最後才撒上一點香料和海鹽。中國菜往往是要飽浸湯汁,使各種食材均勻地吸收醬料,把一鍋菜煮成一種味、一種色,那樣的彌合無間,見功夫於透徹之中。西式的煎法則經常容許每種食材保留它們的個人主義。茄子、蘑菇、西葫蘆(courgette),迅速地乾煎一下,保持各自的口感和氣味,最後灑上迷迭香、撕碎的羅勒葉…鹽與胡椒也都是粗顆粒的,讓你不能不察覺它們的存在。從食材,香料,到調味料,調和之中有分離,每一口都吃到不同的味覺口感組合。粗糙卻直接,襲擊官能以爽利的新鮮氣息。
因為朋友還是非吃素的居多,大多時候和他們出去吃飯,不會上專門的素食餐廳,而是去普通的館子。有的普通館子也會在菜單上備幾道素食,有的沒有。
那往往就是把店員叫來,問問可以出什麼菜,簡單即可。但有時就是在這樣的隨意當中,反而吃到意外的好味道。
有一次在宜蘭的一家餐館,請廚房做一道素炒飯。結果炒飯上桌,是在米飯中炒了薄片的辣蘿蔔乾,味道好極了。同席的非素食者們看了全都大為羨慕,從一桌子葷菜變節,又把服務生叫來加點一盤。不過再上來的炒飯就沒有了蘿蔔乾,味道也不一樣。那大概就是廚師一時的創意,用手邊食材組合出來的炒法,要再點一盤就沒有了。
漸漸習慣了之後,也覺得這樣點菜的模式挺好。剛開始吃素的時候,會有點不好意思開口,如果同桌有人比較強勢地說:「吃素?那麼麻煩…哎呀妳就吃肉邊素嘛。」我好像也隨時準備讓步。現在就氣定神閒許多,別人還在挑揀菜單上的名目,我已經叫過店員,問問廚房能做什麼素菜,確認食材做法,說明別加蔥蒜,這樣自訂出一道菜單上沒有的菜色來。有一種與那在廚房裡密不露面的幕後高人輾轉溝通了,得到他特權地專為你料理一道好菜的樂趣。
這過程也像是一種學習。在被菜單規範的有限選擇之外,試著突圍而出,清楚傳達你其實需要些什麼,搭架一道雲梯,好讓對方比較容易搆著你的想像。當然有時那溝通也會失敗的:明明說了不要蔥蒜,湯面上還是灑滿了蔥花;說了不吃蛋,卻還是來一道蛋豆腐。那也沒什麼好氣餒,一切溝通當中本就保留著兩造誤解的空間與權利。但偶爾,從飯桌到廚房那樣間接曲折的溝通之中,竟就產生了某些意外的菜色,你從菜單規定好的那些味覺裡突圍而出了。
或許是因為你的一次詢問,廚房裡有人暫時拋棄了那些工整的菜名,放下成為大廚歷經的養成訓練。他忽然想起來,把本來上不了餐廳檯面的辣蘿蔔乾從冰箱拿出,片成薄片,下鍋,翻成一盤炒飯。
炒飯上桌,你們雙雙在那瞬間,完成一次味覺與想像的突圍。
5/19/2005
歧路的瞬間
我終於開始整理過去一年半的時間裡寫的一些文章。整理過程拖拖拉拉不說,臨到出版前又忽然抽換掉一大部分。害得我的好友兼編輯郁馨非得改變原來定好了的出版時間表。好幾次我都有「這次她一定不想理我了吧」的感覺,多虧郁馨始終很有耐心地容納了我的任性。換作是我自己,絕對受不了這種作者的。
也許整理這本書對我而言之所以特別困難,是因為在這一年半當中發生太多事了。妹妹訂婚以及結婚,父親去世,姐姐的小孩誕生。一種新的生活產出在死去的每一天之上。與許多事物,我嘗試著建立新的關係。比如與懷疑。比如與迷戀。比如與突然而來的絕望。
這些,到頭來,都成了書中的主題。
因為工作的緣故,現在幾乎只在週末寫作了。我通常盡可能拒絕掉朋友的邀約,把週末完整地保留下來,讀或是寫些什麼。週末變成一個不同於星期一到星期五的時間結界,以睡眠與週間的日子區隔開來。星期五的傍晚離開辦公室,行經大半個喧鬧的市區,在晚餐桌上聽與說著各種來路不明的消息。身體,姿態,話語裡,摻雜了這裡或那裡受到的輿論或文化影響。
然後回家。第二天醒在另一種時間裡。
入夏之後天光敞亮,醒來時躺在床上從房間的窗戶看見隔壁人家屋頂上那幾棵酒瓶蘭,葉子在熱風裡搖晃著。
前一個晚上談論的事,這時變得那麼遙遠,毫不重要了。在意的事情,也是那麼清晰可見地、彷彿受著某些程式的設定。你忽然就看穿自己了。看穿自己是那樣虛偽地強迫著自己去相信一種關係,去喝一杯咖啡,去愛一個人,去穿一個品牌的服裝,去聽一片CD。以為那樣才是正常。
那些深植在你內裡,使你認為這樣才正常的設定,有人稱它是文化,有人說是因為消費時代的廣告,有人說是業力與習氣。
這每個禮拜兩天的時間結界,好像又長,長到讓你可以在星期五午夜過後,過渡到星期一早上以前,從週間的世界脫落,迴避掉你在人群中時不知不覺就相信的那些事。又好像太短,短到還是必須走進星期一,回到人群裡,重新與世界建立一種關係。
前天,M在電話裡說,「看了古谷實的新作喔。」內容…唔…還好,但是,「妳也會看吧。古谷實出了新作品,不管怎麼樣,就是會看啊。」
對啊。當然還是會看(第二天我就跑去借了新出的古谷實《機車人生》)。或是浦澤直樹出新作,《百鬼夜行抄》和《浪人劍客》有新的一集出來的話也是。可是不知不覺間我身邊看漫畫的人少了,要知道出了哪些新漫畫漸漸變成不是那麼順手的資訊。有時很久沒有走進漫畫店,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什麼?都已經到十八集了啊」。然後補課般地一次借很多本漫畫回家,一個下午坐在窗邊,邊喝果汁邊看。
現在最常在一起的朋友們,比如說我在博物館的同事,我與他們之間共享的資訊屬於另一種。每個月我會收到email,整理出全世界的博物館有哪些跟中國藝術有關的新展覽。到他們的辦公室會看到新的特展圖錄。但是「古谷實是非看不可的」,這種話是沒辦法讓他們了解。
大概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擁有一些平行的世界吧。這些平行世界同時存在,卻互不相涉。
每個平行世界也都有它的程式設定。你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麼,不應該做些什麼。那個看漫畫的我,有她非看不可的一些漫畫書(不看的話,就沒辦法跟看漫畫的朋友對話啊,或是,就會覺得自己從那個世界脫落了,從前面已經讀了的十七集斷開了…)。上班的我,也有她一定得遵循的規範(不可以在開會的時候打瞌睡,不可以穿夾腳人字拖喔…)。
有時,只有在寫作的時候,這許多平行世界之間產生了對話。你從一個世界張望另一個世界的種種規矩。於是就明白了,前一秒鐘相信的事,其實是受了什麼樣特定的制約。
對於那些制約,始終是手無寸鐵地進入,再遍體鱗傷地出來。只是現在不那麼怕痛了。
我一向很少讀自己出版過的書。稿子整理好交給出版社後就在心裡把它們收起來了。(所以每當被問「妳那時寫的這個比喻是怎麼想到的」之類的問題,總像是被問起陌生人的家務事一般。)現在則是在整理的過程便已經感到陌生了。是因為時間在那些安靜的週末裡變快了嗎?我坐在現在翻撿著過去,已經難以辨認幾個月前寫下那些文字的自己。
有時我感到自己站在歧路的瞬間。下一秒可以開懷大笑,也可以忽然就哭出來。那瞬間同時飽和的兩種情緒,都真實至此,也都同等虛幻。是哭是笑都無所謂,傷心並不比高興來得不正當一些。靜靜地把眼淚流完,便轉到下一個片刻裡了。如浮雲之過晴空。
新書的書名,我原來是打算把它叫做《你不相信的事》的。特別是關於愛以及死亡。關於這兩件在時間中重複地發生,但我們經常都不知該如何去相信的事。在時間裡,發生了許多事,我們受著這些事件的淘洗,一遍一遍。有時感到下一個片刻也許就是歧路,但所有的歧路也是完整的同一。
5/12/2005
孩子氣的夏天
在我們都還是學生的時候,學年總是從暑假開始,又以暑假結束。這就使得時間以一種特殊的方式被區劃開來。又濕又熱的天氣,令人眼花的陽光,蟬叫,午後的雷雨,冷氣或風扇運轉的聲音,皮膚上的黏膩感,腦子裡突然的昏昏欲睡…,總是在這些印象當中,結束了前一年,並且等待著下一年的開始。
當中有一些暑假特別長。小學升國中,國中升高中,高中升大學的暑假。那些暑假,在畢業典禮和聯考之後,就把你放生給汗津津的日子了。那段時間總是有種懸宕感。你被容許了一段久違了的自由時間,但另一方面你也似乎是在等待著。等待放榜,等待新學校開學,等待換上新制服並且被發給一疊新教科書,等待坐在你旁邊的同學換了一個人。等待你之後的人生,不知道它會以什麼方式在你面前出現。幾乎總是在昏倦的熱氣之中,耀眼而幾乎令人目盲的陽光裡,我們不知不覺就跨過了一條看不見的界線。
在今年台灣國際動畫影展的參展影片中,有一部韓國動畫長片《我的美麗女孩》。那是關於童年裡的一個夏天,彷彿正是少年與成年交接的臨界線。跨過那條界線,一切就會變得不一樣了…那樣的短暫的時間。
金南宇的父親在他小時候過世,他和母親、外婆生活在海濱的小鎮。在夏天結束以前,少年南宇從學校畢業,最好的朋友俊浩要到大城市首爾去升學。有位叔叔似乎是有意追求南宇的母親,經常到家裡來幫忙修修電器什麼的。少年南宇的生活,大概就是位在這樣一種臨界點。看起來一切都是先前生活的延續。但是也許,在不知不覺之中事物已然改變。必須離去的人,時間一到,便走了。事物流逝的預感,在那個夏天的暑氣中恍惚地浮現。
「是不是所有美好的事物都不長久,會像父親那樣地離開…」
好友離去之前最後的夏天,時間在暑熱裡是那樣令人昏昏欲睡,使你幾乎誤以為時間停止了,其實它正更快速地將你帶向那臨界的邊緣。少年南宇在商店裡意外發現一顆神奇的彈珠,以那彈珠作為另一個世界的入口,斷斷續續進入一個奇異的、真假難辨的幻境,遇見了天使般一身白衣的Mari。然而Mari也像其他現實裡的事物般,你不知她是否會長久地存在∣∣或者應該說,是現實像是幻境中的Mari般,說起來,這是許多少年成長小說或電影常見的主題。一個夏天。即將發生的改變。一些想像。與現實。
少年南宇無言地抵抗著那個追求母親的叔叔。可是當外婆生病了,叔叔到家裡來幫忙,事情應該已經很明顯,他回不去父親活著的時候,他與母親、外婆的三口之家也不能永遠拒絕改變地維持下去。少年也許感覺到了吧,他對母親再婚的抵抗其實幼稚而孩子氣。但他仍控制不住地那樣做。
也許那只是對時間的抗議。
也許那只是對他無法掌握的,大人的世界的抗議。
看了那支動畫片後的週日下午,我坐在窗邊的藤椅上讀著小說。天氣已經是夏天的規格了。我頭頂的窗架子上,用線繩吊著的兩株空氣鳳梨,懶洋洋地旋轉著。
我可以望見斜對面的人家,他們把屋頂轉化為好繁茂的一座園圃,甚至搭起蔓生植物的棚架。再過去,隔壁巷子那施工中的建築,還整個地包覆在鷹架所張起的灰白色塑膠布裡。這一帶社區的房子基本上多是四層樓左右的舊公寓,那新建築物突然高出周遭的公寓,擋去了我原本窗景四分之一的天空。有風的時候,灰白的塑膠布在風裡發出獵獵的聲響。一灰白色的幾何立方體,在藍亮的天空下,還真像某種裝置藝術。但我想在今年結束以前,他們會拆去塑膠布,許多家庭遷入,陽台種起花草植物,曬衣服。無塵般的幾何線條讓位給生活瑣碎的樣貌。
前幾天,有人跟我聊起了Pierre Bourdieu。
近代工業革命之後的世界,追求的是確定性。寫成了科學公式的、一目了然的規則,向我們保證這個世界在我們不注意它的時候,仍然按照一定的法則運行。我們想要把一切事情確定下來,我們想要把一切不可知、不確定的事情轉化為確定。拿近代科學的火炬去照亮一切晦暗不明曖昧模糊的地帶。
只是,確定並不比不確定來得位階高。不確定是無法驅除的。往往在意圖驅除不確定的時候,我們忽略了許多同等重要的訊息。
我在想,我們大概都是在不知不覺之間,被訓練成為對不確定抱持猜疑的人吧。不知不覺我們度過了那些標誌著成長下一階段的暑假,變成自己既陌生又熟悉的一個人。
動畫電影的最後,俊浩的父親與追求南宇母親的叔叔同船出海捕魚,在海上遭遇了風暴,情況非常危急。那個風雨滔天的晚上,俊浩與南宇同時見識到自己的生活,一直是位在多麼脆弱的表面。生命中不可控制的因素,忽然就欺身到了你的眼前。
從那裡轉身去面對,一個外在的世界。更大的世界。更多不確定的世界。
成長好像就是這樣弔詭的事。明白世界是超出我們手掌控制的範圍之外。同時在往後的日子裡,盡一切所能、一切訓練,使事情能在自己掌控之中。
什麼時候我們度過了自己,最後一個孩子氣的夏天。
5/05/2005
謊言的練習
雅歌塔.克里斯多夫(Agota Kristof)《惡童日記》,一對雙胞胎兄弟在戰爭初期被送到邊境小鎮的外婆家。離開熟悉的城市,少了父母親的照顧,監護他們的外婆又是個吝嗇、殘忍、毫無人情味的人,這對雙胞胎開始訓練自己生存的技能。他們為自己發明了各式各樣的練習:互相毆打,以便可以不感覺到痛;互相辱罵,以便不被他人的侮辱所刺傷;想念母親的溫柔時,便向對方重複說著「我愛你」,直到愛的字眼喪失了意義,不再因為思念而流淚。他們一方面互相作伴,一方面進行種種特訓,擴大自己能夠忍受與承擔的容量。而與此同時,戰爭加諸於周遭世界的殘酷,也步步地升高,彷彿測試著人類承擔苦痛容量的限度。
在雙胞胎兄弟給自己發明的練習當中,有一項是:忠實描寫事物。戰爭中斷了的學校的教學,外婆和其他的大人又不能教他們什麼,他們決定要教育自己,給自己安排了寫作課,互出作文題目。決定文章好壞的標準是:描寫的一切都必須是真實的。
這個標準看起來簡單,實際上比想像中困難。他們必須盡可能避免使用情感性的修辭,必須認知到他們心目中的好惡並非必然是事情的真貌。(例如:他們不能寫「外婆像個巫婆」這種涉及主觀判斷的句子,只能說「大夥兒都叫她老巫婆」;對於特別照顧他們的傳令兵,不能寫「傳令兵很和善」,因為他們並不知道傳令兵是不是有凶惡的一面,只能寫「傳令兵給我們兩條毯子」。)
換句話說,他們只進行最簡約的陳述。篩除一切附著在句子上的情感與判斷,也同時就是消除對人性隱藏的預設或期待。像樹木在最嚴寒的冬天來臨以前必須將葉子落盡,以便可以用最不耗損能量的方式度過考驗。
《惡童日記》的最後,雙胞胎兄弟多年不見的父親來到他們居住的邊境小鎮,企圖越過邊界偷渡出國。雙胞胎兄弟等著父親在邊界的地雷區被轟炸而死,其中一人便踩著父親的足跡與屍體前往鄰國。另一人留下來繼續生活。
這對雙胞胎在戰爭中受到的殘酷啟蒙只是故事的開端。雅歌塔.克里斯多夫接下來發表的《二人證據》、《第三謊言》,與《惡童日記》構成延續性的三部曲。《二人證據》從雙胞胎當中留下來的路卡斯開始講起。戰爭已經結束,但生活並不因此比較容易。所有人都以遺族的姿態活著,愛上自己父親的女孩,恐懼被拋棄的孩子,丈夫被政治迫害而死的圖書館員…當然也有與雙胞胎兄弟分離的路卡斯自己。這許多角色們,與所愛所惦記的人離異,每個日子都像是一個傷口,在身邊的人身上尋找著替代性的短暫安慰。
但到了《第三謊言》,雅歌塔.克里斯多夫卻又完全推翻前二部曲的故事。雙胞胎四歲那一年,他們的父親因外遇打算從家中出走,造成母親槍殺父親,又誤傷雙胞胎之一的家庭悲劇。悲劇發生後,一家人或生或死,從此離散。雙胞胎分別在不同的地方被養大,成了不同的人,各自構築對對方的想像。因此,或許《惡童日記》中那段雙胞胎一同度過的童年時光,是其中一人獨自在外婆家中長大時想像出來的?想像一個雙胞胎兄弟和自己在一起,好使得他一個人在學習世界的殘酷規則時不會感到那樣的孤單。而《二人證據》中的路卡斯,也可能是雙胞胎兄弟中的某一人,為自己或兄弟想像的未被實現的人生?
這是否已經是最接近真相的故事了?我們在前二部曲中讀到的那些事,只是虛構的創造——或許是為了迴避現實的殘酷與孤寂,尋找一種安慰的解釋,而創造了這種種,孤獨的衍生物。《惡童日記》的雙胞胎兄弟為自己設下「描寫的一切都必須是真實」的規則,身為讀者的我們最後卻分不清什麼是真實了。甚至,這規則的本身也是虛構的。
當我閱讀雅歌塔.克里斯多夫的新作《文盲》時,《惡童三部曲》這一有關真實的悖反命題,始終揮之不去。
在《文盲》中,雅歌塔.克里斯多夫一如既往以極為簡約冷靜的筆調,描寫了一些成長過程的回憶,流亡的經驗。那麼,這是《惡童三部曲》作者真實的生活嘍?她是在從故鄉離散出走的流離感中,創造出那對雙胞胎——他們無論做什麼都在一起,最後卻必須如一個人分裂成兩個那樣地分離。關於她幼時的困苦生活,偷渡穿過邊界來到異鄉,在瑞士學習新語言開始新生活…正是從這些生活的殘片裡她寫出整整三冊的《惡童三部曲》來,如同那對雙胞胎創造了彼此。
也就是說,這是《惡童三部曲》之外的另一部曲?如果《第三謊言》揭露了前兩部曲是雙胞胎兄弟在什麼樣現實基礎上虛構出來的,我們忍不住要把《文盲》看成是故事外的故事。《第三謊言》說出前兩部曲的謊言,《文盲》則告訴我們《惡童三部曲》的虛構從何而來。
現實與虛構,雙生,卻又相互包覆∕剝落的關係。問題是,《惡童三部曲》之中,想像創造出來的故事,並不比現實來得甜美。一、二、三部曲,各有各的殘酷,或許在那殘酷的間隙,它也提供想像者以某種安慰——只是想像的安慰力量就像是一塊太小的毯子,你拿它覆蓋胸口保暖,就把腳趾暴露給冰涼。
《第三謊言》裡,誤傷雙胞胎之一的母親因為自責,總是把那不在身邊的雙胞胎想像成比較優秀、比較傑出的一個。那使我想起《文盲》中的許多流亡者,許多人在流亡的第二年自殺身亡,或是適應不了新環境而回國去坐牢。流亡者在一個世界裡想像自己失散在另一個世界裡的命運,像是分離的雙胞胎。
有時,打開電視,看著越來越離奇虛誕的新聞,我會想,我們是否也如同雙胞胎兄弟那樣為自己進行著種種生存的練習,謊言的練習。直到我們都視真實如謊言,視謊言如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