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2006

過年

我覺得過年實在是一個很奇怪的觀念。重點在「過」這個動詞,好像有一種要去經受、去度過的感覺。我們小時候都聽過關於年獸的傳說,說是為什麼人過年時要放鞭炮呢?就是因為有一種叫做「年」的怪獸,會在一年將盡的時候跑來把人吃掉。所以人穿越了一年交界凌晨零點的時刻,放鞭炮嚇走年獸,同時慶祝新的一年到來。

這真是一個奇怪的傳說。在這裡被妖魔化成怪獸的不是自然界的動物(雖然我們人類也借用動物創造了白蛇精啦、蜘蛛精啦等不少的妖怪,可是年獸不屬於這一類),也不是死人或活人,而是一個抽象的觀念。簡單的說,不就是「時間」嗎?時間怎麼會成了怪獸呢?
當然仔細想想,年獸算是笨拙得蠻有親切感的怪獸。牠一年只出現一次,其他的日子裡也沒什麼人會想起或提起年獸,根本完全忘了牠的存在。當終於到了一年一度登場的時機,牠卻又那麼容易就被嚇跑了。大家在門口貼些紅春聯、亂放幾聲鞭炮,年獸就跑了。這是哪門子怪獸啊?可能連怪獸電力公司都不想雇用這麼遜的員工吧。
我一直在想,人到底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下發展出年獸這樣的想像來的呢?是不是古時候的人,曾經有這樣的想法,覺得時間就像怪物一樣,在某個日子相銜接的黑暗夜裡,怪物張著大嘴等候,一不小心就被牠給吞了。原來這種想法用怪獸比擬時間的想法,不是起源於我們這些忙碌到記事本格子不夠用的現代人,而是農業社會的古代人。看來時間的可怕之處,不見得只在你忙碌的時候——忙的時候時間也許還比較好過呢。而是在那確切不移地、一點一滴地,流逝與消陵。你以為你擁有時間、主宰時間,卻在一年將盡的時候,感覺自己似乎被時間吞掉了地,就這樣又過了一年。

關於這種被時間吞吃般的感受,人所想出來的對治方法,也世俗得可愛。說是放鞭炮、敲鑼打鼓來把年獸嚇走,其實嚇走的應該不是時間吧,時間還是一分一秒地過去了呀。應該是人自己面對時間年獸的不安感,被鞭炮聲沖破了而已吧。也就是用熱鬧吵雜來對付虛無與空洞。這一招就跟在日蝕的時候,敲打鍋碗瓢盆來嚇走鴉天狗,算同一型的招術。說是鴉天狗吞了太陽,所以就敲敲打打發出噪音來驅趕牠,其實也許只是在驅趕心裡的恐懼而已。
我媽有一句常用的格言說:「頭過身就過。」有一天我和小芬爭論這句話的意思。我說就像是要從一個很小的洞鑽出來,如果頭硬擠過去了,接下來身體就一定過得去。這句話有一種台灣社會拚命、硬拗的精神,每次我如果想放棄什麼事,我媽就會講這句話來勸我繼續撐。小芬說,不是吧,她以為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只要頭腦想通了,行為就很容易可以做到。這樣講好像也解釋得通。我們兩個缺乏台語文常識的人這樣討論著格言的意思,才發現雖然我們都是從小被這句話教訓到大,但兩個人的理解竟然完全不一樣。拿這句話教訓我們的媽媽們,也絲毫不知道她們的女兒可能完全都想錯了。

這句格言是我對「過」這個動詞的一個直接的聯想。它深植在從小的教養方式裡,使得「過」的意象有一種勉強為之的意味。那也許是傳統中對於許多事情的看法,教育我們以一種勤勉的、苦行的方式,在生活的縫隙間前進。說到「過年」,我們的語言文化裡還保留著對「年」既喜歡又帶著畏懼的心態。一方面城市空間發展出倒數計時的過年文化,在每年的最後一天人群把街道擠得水洩不通,在第一高樓上放煙火,然後大家為了抬頭看煙火塞車在橋上撞成一團。這是把過年當成慶典的一面。另一方面,「年關」的概念也依然存在著,以時間作為一種關卡。
在週刊上看到這樣一則真人真事。有位阿伯的父親在九十多歲的高齡去世,他惋惜父親沒能活過一百歲,發願說如果村子裡有人活到百歲生日,他就打一面金牌相贈。時間一年一年地過去,村裡的老人陸陸續續過世,就是沒有人活到一百歲。也有活到九十幾歲的,卻在眼看百歲大關就在眼前時還是過世了,就像在跑到終點線前忽然轉彎改變路線似的,金牌一直沒送出去。他等了十幾年,終於在去年,村裡出現了第一個百年人瑞。
這位阿伯實現了他的諾言。從九十九歲到一百歲,老人瑞度過的一天是被當成一道穿越的關卡來看待。終於度過了,全村的人樂得慶祝這一天,並且因為老伯信守了他多年前的諾言打了金牌,而使得整件事成了全村共同等待的喜劇結局。不過,聽說老伯在年初就交代太太去打金牌,太太卻一直拖著沒去,等真的到了老人瑞滿百歲生日的那天,金價已經大漲。老伯碎碎唸地抱怨,害他多花了幾千塊——這也算是時間給他開的一個無傷大雅的小玩笑吧。

1/19/2006

甲蟲與情弓

我的朋友小P是國小二年級的學生。最近他很熱中一種叫做《甲蟲王者Mushiking》的遊戲。這是一種結合了大型電玩機台和前陣子小孩子間流行的「遊戲王」卡片收集概念的新玩法。你可以在一些購物商場看到「甲蟲王者」的電玩機台,投幣三十元進行一場甲蟲對戰。你也還可以搜集甲蟲卡片,用刷卡的方式讓遊戲機讀入特殊甲蟲類型,或是再刷絕招卡片,使你的甲蟲擁有絕招,增強戰鬥力。我覺得想出這種點子的人真是非常厲害,等於替電玩機衍生出一層附加的價值。之前小孩子只是消費十幾二十塊錢一次的對戰遊戲,現在他們的遊戲延伸到卡片的蒐集與交換、與同好的互動交流。

小P給我看他搜集了一整本的甲蟲卡片,向我解釋他手下最強的阿克達大獨角仙(強度二百分)。每隻甲蟲都有不同的特性,有的攻擊技巧特別好但是體力一般,有的是平均型…。除了阿克達大獨角仙,小P還擁有將軍白獨角仙、高加索大獨角仙等等。那一整本甲蟲卡片,等於是他的調兵遣將的名單——「這次該派張飛還是趙子龍上戰場呢?要用哪個絕招呢?」遊戲開始前先這樣盤算。絕招也有各種很炫的名稱:龍卷投、旋轉砲彈、幻影旋風、平手封殺、翠鳥之技……,聽起來都非常厲害。
說到遊戲,小P今年得到的生日禮物,是一台二手的PS。不過對他而言更有價值的,是他的舅舅在記憶卡裡存給他一輛賽車遊戲的高檔車,還有一百多萬的虛擬貨幣。那是他舅舅自己不知花了多少時間打PS,贏了多少比賽才賺來的賽車和貨幣。聽著小P說這些事情時,我忽然想,從現在開始最能取悅這個小孩子的,已經不再是花錢就能買到的玩具實體了,而是那些附加在玩具之上、用時間和技巧在遊戲中創造出來的寶物或絕招——也就是小小一張記憶卡晶片裡的記憶。
不幸的是,對大部分的父母親而言,花錢事小,要有足夠的時間在電玩裡練出一輛賽車來送給小孩那真是不可能的任務。所以家族裡面如果有年輕的、還在打PS的叔叔或舅舅可打個商量的話,事情就好辦多了。最近有一本暢銷書叫做《世界是平的》,從這個角度看我覺得世界一點都不平。世界每天都在生成新的看不見的疆界,哪裡平了?比如現在的父母親要進入他們兒子的虛擬寶物世界,路途就一點也不平,簡直道阻且長。無論時代變成什麼樣子,稀少的東西總會獲得額外的價值。現代父母親最缺少的是時間,結果小孩子眼裡最珍貴的就是這些花時間贏來的寶物。

最近看了韓國導演金基德的新片《情弓》,我覺得就是一部關於世界由平轉變為不平的寓言故事。在一艘定錨於海上的船上,住著一個老人和一個女孩。老人在女孩六歲那年撿到她,帶到船上撫養,等她滿十六歲的那一天,就要和她結婚。這一老一少的兩人,生活在船上與世隔絕的小世界裡,既像祖孫又像夫妻。每天老人駕著小船到陸地上,載來租用船上空間釣魚的海釣客,同時補給生活用品。直到有一天,來了一個年輕的男子,女孩對他過多的關注,造成了老人的不安。女孩的轉變、老人的嫉妒與占有慾,扭曲了船上的小世界。
這是有關一個伊甸園的覆亡。在男孩出現之前,女孩與老人的關係坦蕩、自然而無邪。他們幾乎不需要語言,又遠離了世俗的標準。他們為釣客算命,用的方法是女孩在船邊盪鞦韆,老人站在小船上,朝她背後的彩繪佛像射箭,再依據箭的位置解讀命運。這本是即為危險的,女孩在空中擺盪,稍不小心箭就可能射中女孩。但是,老人與女孩都不以為意。老人的箭、鞦韆上盪著的女孩,形成一種動態的和諧。行者無心。也正是在此無心的律動中契合了奧祕,揭示預言。
可是,男子出現之後,預言也被打亂了。自從他把隨身聽給了女孩,女孩聽見的聲音就不只是老人的琴聲。自從他說要幫女孩找到她真正的父母,船上的日子就不再是唯一的人生。老人開始恐慌,偷撕月曆,假裝女孩滿十六歲的結婚日提早來到。老人原本用來保護女孩不受粗鄙釣客騷擾的弓箭,現在對準任何靠近她的男人。
女孩開始反抗。她擁有自己的心了。他們最後的一次占卜,老人的箭在遲疑顫抖。無心的律動已被打破。兩個人各有各的心事。過去,老人與女孩之間的世界單純而平坦,以其單純與聞他人命運的預言。如今女孩已築起她的高牆,再不是老人能走得進去的了。面對他人的命運,無心容易;面對自己的命運卻難。

金基德擅長用這種布局極簡的故事,呈現人類生命最基本的命題。在原本單純如伊甸園的小船上,慾望、恐懼、貪婪、嫉妒開始滋生了。發端甚微,卻如滴水穿石般持續地滲透,癌細胞般擴散不可收拾。不過,金基德的企圖心不僅在描述一個伊甸園的覆亡而已,故事的結局很令人意外。那個在此世間無法抗拒時間變化、而終告傾覆的小小伊甸園,竟在另一虛幻的世界裡獲得了完滿的實現。虛幻得極其真實。
我知道我說得遠了。從小P的甲蟲卡片和賽車,到金基德的電影。我猜我只是想違逆一下,那些老說得好像網路把世間通道都打開,變成一個無疆界地球村的講法。許多界限並不存在於眼睛看得見的地方,而是在我們腦中,如同PS記憶卡的核心。在那裡,那個我們最不熟悉、且沒有地圖可循的戰場,滋長著許多影子般的善與惡,苦與樂。我們指揮著自我變化、擬態偽裝的甲蟲軍隊,正發動著一場又一場的對戰呢。

1/12/2006

梅花

宋代王安石有一首著名的〈詠梅詩〉:「牆角數枝梅,凌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

故宮的山腳下有一棵梅樹,就位在最多遊客下車拍照的地方。不過觀光客拍照的目標是山下的牌樓與山上的宮殿形建築,少有人注意到路邊的梅樹。在白天,它看起來很不起眼,周遭花圃在台灣這亞熱帶的冬天照常開著更鮮豔搶眼的花卉。有幾次我跟朋友從路邊經過,指給他們看:「這是一棵梅樹喔,你瞧。」常常換來的是驚訝的叫聲,「真的耶」,有的甚至還說,「什麼?梅花原來這麼小朵啊。」這樣說的人都是被華航飛機尾翼的大商標、或是國慶日牌樓上的幾何化梅花符號騙了,還以為梅花每朵都像碗一樣大。其實梅花不過指尖大小,花瓣薄如冰晶。白天在陽光下、在過於喧鬧的景色裡,你不容易看見它。到了晚上,在月光下,它清冷的美感就顯出來了。但那美感的分際極為幽微,你之所以能夠檢證它異於白雪的存在,憑的只是空氣中無可捉摸的香氣暗湧。
當然王安石這首詩,也帶有以花比人的擬喻。有人說王安石是因為尋訪高士未遇,而寫下這首詩。其實那尋不到的高士,未嘗不是詩人自己的投射。冬夜獨開的寒梅,隱隱暗香的存在,花瓣透明清淨的質地,提供了文人附加的想像。中國歷代文人詠梅花的作品,所要訴說的不外是一種孤冷的心志,清潔的精神。梅花一方面成為文人自我投射的鏡像,另一方面也就成了這些文人自語的對象。它既有著疏遠的距離感,又在清冷的月夜裡安靜地諦聽,也就成了理想的聽眾。
與王安石同時代的蘇東坡,生命裡便曾有過一株特定的、偶遇的梅花。元豐三年,蘇東坡被貶謫到黃州,路經春風嶺,在那裡見到一株生長在野草叢中的梅樹。我們不知道那是一株什麼樣的梅樹,但當時在謫放途中的蘇東坡,顯然把梅花當成了朋友,寫了兩首頗似自問自答的詩。
「春來幽谷水潺潺,的皪梅花草棘間。一夜東風吹石裂,半隨飛雪渡關山。」
「何人把酒慰深幽?開自無聊落更愁。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辭相送到黃州。」

前一首詩用人的角度看花,後一首卻是從花的角度看人。前首人看花隨東風席捲狂飛;後首彷彿花也對人回望,在山谷中開得無聊,不如一路送行詩人,陪蘇東坡到黃州。也許為了旅途孤單的緣故,蘇東坡在心裡,已經把它當成同行的友伴帶上了。
這春風嶺上的梅花,後來蘇東坡還寫了好幾次。彷彿是梅花真的一路跟著他走了,他一直帶在心裡。蘇東坡一輩子歷經幾次貶謫,在帝國的秩序裡,一個文人的際遇升沉伴隨著地北天南的遷徙。在廣大的空間裡,一株遠方的梅花成為這個詩人年年想起、時時詠嘆的對象,那株梅花也就成了一種座標,使他能在時間與空間的遷徙流離中,以記憶指向某一年某一地作定位。一首十四年後的詩,題為〈十一月二十六日,松風亭下,梅花盛開〉,當時蘇東坡又貶到惠州去了,看到惠州的梅花,還是使他想起春風嶺。
在〈十一月二十六日,松風亭下,梅花盛開〉詩中蘇東坡說「豈知流落復相見」,其實他在惠州看到的梅花當然不是和春風嶺上的同一株,再度相見的念頭是一廂情願的想像。我們其實不知道,蘇東坡究竟有沒有機會再舊地重遊、再看見過春風嶺的梅花。那棵梅花已成為詩人心頭的一個暗記。
千百年來梅花受著文人的託付,扮演他們心目中那個孤高的自我兼朋友,安慰著他們的孤獨與冷清。則到了近代,時代的變動竟派給了梅花另一種角色。毛澤東有一首詠梅的〈卜算子〉:「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俏也不爭春,只把春來報。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梅花從一枝獨開,變成在花叢中與眾花同笑;從寒夜裡的暗香浮動,變成報春使者,果然是共和國時代的詩。我們這一岸,唱的也是「梅花梅花滿天下」,也不是孤高的一樹梅花,而是一片花海似的遍滿普天之下。
花仍是一樣的花,典範與象徵卻轉換了。人間的變化悄然發生,從現實政治更進入象徵的領域。已經不是一個追求疏冷美感的時代了。

這麼說著我忽然想起一件小事。中學的時候,有一次我跟妹妹在西門町的一家自助咖啡廳喝點飲料。妹妹端果汁回座位的路上,不小心把果汁濺在一個女生的外套上。那個女生帶著她的粉紅色外套氣沖沖地過來質問,要求留下電話號碼,說等她把衣服送洗後要向我們要洗衣費。
那是我們剛開始擺脫了父母的陪伴,出入城市的各種場所。我們才剛開始學會,這樣的自由也意味著必須自己處理在各處遇見的種種狀況。城市無聲地形成了各種規矩,與人的距離、應對的空間。如今在百貨公司美食街之類的地方,人們端著熱騰騰的食物在狹窄的走道互相擦身而過,彼此閃避又能維持平衡。大家都是從什麼時候起學到這麼一門絕技的呢?如此經濟有效地運用空間,乃是我們不知不覺間被訓練出的一種必備技能。
回到王安石的詠梅詩,我覺得這首詩寫的不只是花,也不只是香氣,而是距離。在「為有暗香來」一句,香氣不是直撲人來,是經過了空間,在傳送浮動中由明轉暗,變得隱約了。詩人投射梅花以象徵。卻是空間,最終成就了這一象徵。

1/05/2006

媽媽睡過頭

媽媽從美國回來的第二天,就闖了一個大烏龍。
早上八點多,我在上班的路上接到電話,是阿姨打來的,聲音聽起來很著急。

「小菁啊,你家的門從裡面上鎖了,可是我按電鈴、打電話都沒有人應。媽媽在裡面,會不會有事啊?」
確實冬天可是老人家發生意外的高峰期哪。何況我媽媽昨天才從美國回來,住慣了有暖氣的房子,會不會一下子被台灣的寒流凍出問題來了呢?我這樣擔心著,一邊打電話回家,果然響了二十幾聲都沒人接電話。怎麼辦呢?先打電話給住在附近的表哥,請他過去看一下。等車子下了大直橋,我就下車到對面去,攔計程車趕回家。
雖然是寒流的日子,天空卻是晴藍色的,車子開上高架橋,我就面對著那一整片藍得發亮的天空。該不會有事吧?我想。
計程車接近我家巷口時,終於接到從家裡打來的電話。我媽用她雖然剛睡醒但是元氣飽滿的聲音說:「啊沒事啦我睡得迷迷糊糊,忘記我在台北了。還以為是在美國不用接電話哈哈。」她不懂英語,電話自然有人接。
就這樣,我媽這場令人膽顫心驚的睡過頭事件,導致我在上班途中演出了一次U形大折返,簡直像是要測試台北上班尖峰時間的交通狀況嘛!根據個人檢測結果,車子雖多但並無堵塞情形,速度與流量都相當良好,從我家到大直往返差不多只花了半小時,即使應付這樣的緊急狀況依然OK。馬市長請放心。
早在媽媽到家之前,我已經收到姊姊的e-mail,仔細交代:媽媽最近手腕痛,妳要記得帶她去看醫生喔;還有她上飛機前竟然穿得很單薄鐵齒不知道台灣現在冷嗎?這樣拉拉雜雜交代了一堆。好像辦理交接手續。我媽近年常在我們分居三地的姊妹間飛來飛去,所以我和姊姊妹妹之間就經常有這種交接e-mail,互相傳遞幫媽媽訂好的機票時間啦、託她帶的東西啦、媽媽身體狀況等等的資訊。媽媽變得越來越像小孩,我們越來越婆婆媽媽。在資訊之外,也會交接一下老媽最近的好笑事件。像這次的睡過頭烏龍事件就第一時間上網傳送。
基本上,自從小外孫在美國出生後,媽媽住美國的時間增多。台灣對我媽來說,已經成為類似補給站的地方。每次回台灣最重要的就是要進行身體和情報的補給。身體上的補給包括看中醫、看牙醫等等。情報補給的話就是和親朋好友見面喝咖啡聊天,聽聽誰家又發生了什麼事。
有一天我媽喝咖啡回來,說那個某某阿姨啊最近非常煩惱,因為她女兒的丈夫外遇了。真是,才正要享福的年紀,還為了女兒的事這樣煩惱,看她人都瘦了喔…。類似的消息當然還有誰誰誰身體好像不大好,誰好像搬家了聯絡不上等等。
「這樣看來看去啊,」她用一種歸納結論的口氣說:「人都沒有十全十美的啊。」

這其實是個非常普通的道理,簡直就是常識嘛。但媽媽卻是用非常鄭重其事的口氣說出來,好像是她經過長期觀察跟科學分析才獲得的結論似的。
父親過世的時候,我媽是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的。有一段時間她似乎不能理解,事情怎麼會就這樣發生了。在她心裡存在著一個標準人生的畫面,在這個標準人生裡,人老了應該要長壽,夫妻偕老,子孫滿堂。這個團圓終老的觀念,也就是老輩人對於「好命」的定義。它是如此根深蒂固植根在我們的文化裡、在媽媽從小到大的教養中,使得她幾乎無法理解,究竟是哪裡出了錯才使她的團圓畫面少了一個人。雖說死亡本就是不可避免之事,但有時她會以一種怨怪的口氣說起整件事,彷彿是父親不合群地破壞了整個畫面,使原本在望的「好命」竟成了破局。她似乎是把父親的去世當作一種懲罰,而這懲罰在她眼裡又是極為不公的——因為她並沒有做什麼惡事啊。
從這個角度看,你就會明白,她那句看似老生常談的人生體悟其實得來不易。聽見別人家裡的各種小小缺憾時,她說人沒有十全十美的啊,這句話裡面隱藏著一層沒說出來的意思,好像是說:「原來大家都是這樣的啊。」原來並不是因為誰做錯了什麼事,而是人生本來就不是樣樣如你的意,你看,都沒有人是十全十美的啊。媽媽說這話時,像是剛學會走路的小孩,還在習慣站立起來後看世界的高度。她一度以為人生就應該以那種傳統定義的「好命」為終章,現在聽見各種各樣的生活遭遇,她才開始理解生命其實不是那種標準版。

因此我忍不住想,人生的不完美有時竟提供給他人一種安慰。文化中對於「好命」的定義其實是非常獨斷的。那個過度簡化了的標準,註定要受到現實的校正,我們都得學著面對真實的而不是標準的人生。這時發生在我們身邊的人身上,許多同樣的不完美,就變成了一種校對的參考點,一種安慰。
而媽媽們之間的情報補給與交流就有了另一層的意義。它並不只是三姑六婆的閒話家常而已,而是媽媽們跨越了都市小家庭的圍牆,尋找到彼此經驗的共同性。媽媽們以她們的方式接收這個世界的訊息,實實在在地體會著,生活中的不如意原是日常不可避免。於是她漸漸也就對發生在自己身上、一度難以接受的那些事,獲得了一種解釋的角度。以前,當她對我說某某阿姨跟她媳婦怎麼了之類的事,我會覺得不耐煩:我幹麼要知道那些啊?現在,我還真的滿感謝和媽媽坐在咖啡廳裡討論各種人生處境的阿姨們。媽媽因為從她們口中聽到的故事,而稍稍鬆開了原本對傳統「好命」觀念的執著。
當然除了這些慢慢累積的人生體會外,媽媽喝咖啡時最主要的話題還是集中在皮包裡那一疊她寶貝外孫的照片。基本上現在媽媽走到哪裡都帶著那疊相片。當她拿出相片時總會獲得親友一致的捧場,使得從美國飛台北的機票很值回票價。這一點,也跟普天下驕傲的阿公阿嬤們都一樣。
可能是夢到了她的外孫吧,夢到在這個世界的種種不盡完美當中,一個真實完整的小人兒。那天早上,媽媽睡過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