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過年實在是一個很奇怪的觀念。重點在「過」這個動詞,好像有一種要去經受、去度過的感覺。我們小時候都聽過關於年獸的傳說,說是為什麼人過年時要放鞭炮呢?就是因為有一種叫做「年」的怪獸,會在一年將盡的時候跑來把人吃掉。所以人穿越了一年交界凌晨零點的時刻,放鞭炮嚇走年獸,同時慶祝新的一年到來。
這真是一個奇怪的傳說。在這裡被妖魔化成怪獸的不是自然界的動物(雖然我們人類也借用動物創造了白蛇精啦、蜘蛛精啦等不少的妖怪,可是年獸不屬於這一類),也不是死人或活人,而是一個抽象的觀念。簡單的說,不就是「時間」嗎?時間怎麼會成了怪獸呢?
當然仔細想想,年獸算是笨拙得蠻有親切感的怪獸。牠一年只出現一次,其他的日子裡也沒什麼人會想起或提起年獸,根本完全忘了牠的存在。當終於到了一年一度登場的時機,牠卻又那麼容易就被嚇跑了。大家在門口貼些紅春聯、亂放幾聲鞭炮,年獸就跑了。這是哪門子怪獸啊?可能連怪獸電力公司都不想雇用這麼遜的員工吧。
我一直在想,人到底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下發展出年獸這樣的想像來的呢?是不是古時候的人,曾經有這樣的想法,覺得時間就像怪物一樣,在某個日子相銜接的黑暗夜裡,怪物張著大嘴等候,一不小心就被牠給吞了。原來這種想法用怪獸比擬時間的想法,不是起源於我們這些忙碌到記事本格子不夠用的現代人,而是農業社會的古代人。看來時間的可怕之處,不見得只在你忙碌的時候——忙的時候時間也許還比較好過呢。而是在那確切不移地、一點一滴地,流逝與消陵。你以為你擁有時間、主宰時間,卻在一年將盡的時候,感覺自己似乎被時間吞掉了地,就這樣又過了一年。
關於這種被時間吞吃般的感受,人所想出來的對治方法,也世俗得可愛。說是放鞭炮、敲鑼打鼓來把年獸嚇走,其實嚇走的應該不是時間吧,時間還是一分一秒地過去了呀。應該是人自己面對時間年獸的不安感,被鞭炮聲沖破了而已吧。也就是用熱鬧吵雜來對付虛無與空洞。這一招就跟在日蝕的時候,敲打鍋碗瓢盆來嚇走鴉天狗,算同一型的招術。說是鴉天狗吞了太陽,所以就敲敲打打發出噪音來驅趕牠,其實也許只是在驅趕心裡的恐懼而已。
我媽有一句常用的格言說:「頭過身就過。」有一天我和小芬爭論這句話的意思。我說就像是要從一個很小的洞鑽出來,如果頭硬擠過去了,接下來身體就一定過得去。這句話有一種台灣社會拚命、硬拗的精神,每次我如果想放棄什麼事,我媽就會講這句話來勸我繼續撐。小芬說,不是吧,她以為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只要頭腦想通了,行為就很容易可以做到。這樣講好像也解釋得通。我們兩個缺乏台語文常識的人這樣討論著格言的意思,才發現雖然我們都是從小被這句話教訓到大,但兩個人的理解竟然完全不一樣。拿這句話教訓我們的媽媽們,也絲毫不知道她們的女兒可能完全都想錯了。
這句格言是我對「過」這個動詞的一個直接的聯想。它深植在從小的教養方式裡,使得「過」的意象有一種勉強為之的意味。那也許是傳統中對於許多事情的看法,教育我們以一種勤勉的、苦行的方式,在生活的縫隙間前進。說到「過年」,我們的語言文化裡還保留著對「年」既喜歡又帶著畏懼的心態。一方面城市空間發展出倒數計時的過年文化,在每年的最後一天人群把街道擠得水洩不通,在第一高樓上放煙火,然後大家為了抬頭看煙火塞車在橋上撞成一團。這是把過年當成慶典的一面。另一方面,「年關」的概念也依然存在著,以時間作為一種關卡。
在週刊上看到這樣一則真人真事。有位阿伯的父親在九十多歲的高齡去世,他惋惜父親沒能活過一百歲,發願說如果村子裡有人活到百歲生日,他就打一面金牌相贈。時間一年一年地過去,村裡的老人陸陸續續過世,就是沒有人活到一百歲。也有活到九十幾歲的,卻在眼看百歲大關就在眼前時還是過世了,就像在跑到終點線前忽然轉彎改變路線似的,金牌一直沒送出去。他等了十幾年,終於在去年,村裡出現了第一個百年人瑞。
這位阿伯實現了他的諾言。從九十九歲到一百歲,老人瑞度過的一天是被當成一道穿越的關卡來看待。終於度過了,全村的人樂得慶祝這一天,並且因為老伯信守了他多年前的諾言打了金牌,而使得整件事成了全村共同等待的喜劇結局。不過,聽說老伯在年初就交代太太去打金牌,太太卻一直拖著沒去,等真的到了老人瑞滿百歲生日的那天,金價已經大漲。老伯碎碎唸地抱怨,害他多花了幾千塊——這也算是時間給他開的一個無傷大雅的小玩笑吧。
1/26/2006
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