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2006

媽媽睡過頭

媽媽從美國回來的第二天,就闖了一個大烏龍。
早上八點多,我在上班的路上接到電話,是阿姨打來的,聲音聽起來很著急。

「小菁啊,你家的門從裡面上鎖了,可是我按電鈴、打電話都沒有人應。媽媽在裡面,會不會有事啊?」
確實冬天可是老人家發生意外的高峰期哪。何況我媽媽昨天才從美國回來,住慣了有暖氣的房子,會不會一下子被台灣的寒流凍出問題來了呢?我這樣擔心著,一邊打電話回家,果然響了二十幾聲都沒人接電話。怎麼辦呢?先打電話給住在附近的表哥,請他過去看一下。等車子下了大直橋,我就下車到對面去,攔計程車趕回家。
雖然是寒流的日子,天空卻是晴藍色的,車子開上高架橋,我就面對著那一整片藍得發亮的天空。該不會有事吧?我想。
計程車接近我家巷口時,終於接到從家裡打來的電話。我媽用她雖然剛睡醒但是元氣飽滿的聲音說:「啊沒事啦我睡得迷迷糊糊,忘記我在台北了。還以為是在美國不用接電話哈哈。」她不懂英語,電話自然有人接。
就這樣,我媽這場令人膽顫心驚的睡過頭事件,導致我在上班途中演出了一次U形大折返,簡直像是要測試台北上班尖峰時間的交通狀況嘛!根據個人檢測結果,車子雖多但並無堵塞情形,速度與流量都相當良好,從我家到大直往返差不多只花了半小時,即使應付這樣的緊急狀況依然OK。馬市長請放心。
早在媽媽到家之前,我已經收到姊姊的e-mail,仔細交代:媽媽最近手腕痛,妳要記得帶她去看醫生喔;還有她上飛機前竟然穿得很單薄鐵齒不知道台灣現在冷嗎?這樣拉拉雜雜交代了一堆。好像辦理交接手續。我媽近年常在我們分居三地的姊妹間飛來飛去,所以我和姊姊妹妹之間就經常有這種交接e-mail,互相傳遞幫媽媽訂好的機票時間啦、託她帶的東西啦、媽媽身體狀況等等的資訊。媽媽變得越來越像小孩,我們越來越婆婆媽媽。在資訊之外,也會交接一下老媽最近的好笑事件。像這次的睡過頭烏龍事件就第一時間上網傳送。
基本上,自從小外孫在美國出生後,媽媽住美國的時間增多。台灣對我媽來說,已經成為類似補給站的地方。每次回台灣最重要的就是要進行身體和情報的補給。身體上的補給包括看中醫、看牙醫等等。情報補給的話就是和親朋好友見面喝咖啡聊天,聽聽誰家又發生了什麼事。
有一天我媽喝咖啡回來,說那個某某阿姨啊最近非常煩惱,因為她女兒的丈夫外遇了。真是,才正要享福的年紀,還為了女兒的事這樣煩惱,看她人都瘦了喔…。類似的消息當然還有誰誰誰身體好像不大好,誰好像搬家了聯絡不上等等。
「這樣看來看去啊,」她用一種歸納結論的口氣說:「人都沒有十全十美的啊。」

這其實是個非常普通的道理,簡直就是常識嘛。但媽媽卻是用非常鄭重其事的口氣說出來,好像是她經過長期觀察跟科學分析才獲得的結論似的。
父親過世的時候,我媽是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的。有一段時間她似乎不能理解,事情怎麼會就這樣發生了。在她心裡存在著一個標準人生的畫面,在這個標準人生裡,人老了應該要長壽,夫妻偕老,子孫滿堂。這個團圓終老的觀念,也就是老輩人對於「好命」的定義。它是如此根深蒂固植根在我們的文化裡、在媽媽從小到大的教養中,使得她幾乎無法理解,究竟是哪裡出了錯才使她的團圓畫面少了一個人。雖說死亡本就是不可避免之事,但有時她會以一種怨怪的口氣說起整件事,彷彿是父親不合群地破壞了整個畫面,使原本在望的「好命」竟成了破局。她似乎是把父親的去世當作一種懲罰,而這懲罰在她眼裡又是極為不公的——因為她並沒有做什麼惡事啊。
從這個角度看,你就會明白,她那句看似老生常談的人生體悟其實得來不易。聽見別人家裡的各種小小缺憾時,她說人沒有十全十美的啊,這句話裡面隱藏著一層沒說出來的意思,好像是說:「原來大家都是這樣的啊。」原來並不是因為誰做錯了什麼事,而是人生本來就不是樣樣如你的意,你看,都沒有人是十全十美的啊。媽媽說這話時,像是剛學會走路的小孩,還在習慣站立起來後看世界的高度。她一度以為人生就應該以那種傳統定義的「好命」為終章,現在聽見各種各樣的生活遭遇,她才開始理解生命其實不是那種標準版。

因此我忍不住想,人生的不完美有時竟提供給他人一種安慰。文化中對於「好命」的定義其實是非常獨斷的。那個過度簡化了的標準,註定要受到現實的校正,我們都得學著面對真實的而不是標準的人生。這時發生在我們身邊的人身上,許多同樣的不完美,就變成了一種校對的參考點,一種安慰。
而媽媽們之間的情報補給與交流就有了另一層的意義。它並不只是三姑六婆的閒話家常而已,而是媽媽們跨越了都市小家庭的圍牆,尋找到彼此經驗的共同性。媽媽們以她們的方式接收這個世界的訊息,實實在在地體會著,生活中的不如意原是日常不可避免。於是她漸漸也就對發生在自己身上、一度難以接受的那些事,獲得了一種解釋的角度。以前,當她對我說某某阿姨跟她媳婦怎麼了之類的事,我會覺得不耐煩:我幹麼要知道那些啊?現在,我還真的滿感謝和媽媽坐在咖啡廳裡討論各種人生處境的阿姨們。媽媽因為從她們口中聽到的故事,而稍稍鬆開了原本對傳統「好命」觀念的執著。
當然除了這些慢慢累積的人生體會外,媽媽喝咖啡時最主要的話題還是集中在皮包裡那一疊她寶貝外孫的照片。基本上現在媽媽走到哪裡都帶著那疊相片。當她拿出相片時總會獲得親友一致的捧場,使得從美國飛台北的機票很值回票價。這一點,也跟普天下驕傲的阿公阿嬤們都一樣。
可能是夢到了她的外孫吧,夢到在這個世界的種種不盡完美當中,一個真實完整的小人兒。那天早上,媽媽睡過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