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06

斷背山

張愛玲說現代人總是先看過大海的照片,然後才第一次看見真正的海。也就是說,在我們初次看到海的時候,腦子裡早就有許多關於海的印象。到了我們這個年代,看過的又豈只是照片而已,電視裡的海,電影裡的海,歌手MV裡拍的極唯美波浪以慢動作來回拍擊岸邊的海,動畫特效模擬的海,這些海都看遍了才去看真正的海。於是在我們和海之間充滿了擬像的、文本的海,載浮著無數的意象及隱喻。真實的海反而必須反過來模仿那個虛擬的海,去符合我們心裡的印象。

整個冬天我都在期待電影《斷背山》的上演。我很喜歡安妮‧普露(Annie Proulx)的原著,因此也想看看電影是不是一樣地好。安妮‧普露的短篇小說以美國西部為背景,在那個廣闊的天地裡,人活得既頑強又脆弱。
〈斷背山〉裡的兩個男子在山上度過一個放羊的夏天。下山後分手各奔前程,娶妻生子,沒想過兩人在山上發生的事情有可能就叫做「戀愛」。他們都太平凡,平凡到不像會跟天長地久的愛情扯上什麼關係。如果他們是生在今天,看過同性戀的小說或電影,認識其他的同志友人,大概就不會那麼不知所措吧?我在讀這篇小說時,想起前面說的張愛玲有關先看過海的圖片、才看見海的話。我想,這真是兩個還不曾看過海的照片、甚至不曾聽過海的人,冷不防就掉進海裡、被捲入漩渦去。在斷背山上,開始了一段兩個人都不知道該如何定義的關係,以為下山就告結束。誰知道竟牽連甚遠,被一個夏天決定了此後大半的人生。
安妮‧普露的語言簡約,正完美地契合著題裁。在小說裡看不見主角的內心獨白(他們都是單純的牛仔或勞工,不可能給自己做心理分析),只在那些簡短、粗魯的對話,肢體的動作裡,心緒的軌跡才浮出台面。這些角色的世界也就像西部的風景,地平線上單調的平原與高山,倘有岩漿滾燙也是在地底。沒有語言可以形容的感情,就像不曾用照片表徵過的海,屬於不可知的世界。語言在那裡斷了線。你既不知道它的蔚藍,也不知道它的洶湧。
比起來,我們大部分人的愛情正好相反。我們隨時都被過多的描述愛情的方式包圍,小說裡的,流行歌裡的,偶像劇裡的,談話節目來賓訴說真實經驗的,週刊拍到劈腿外遇的…各種各樣的愛情形式。我們的情況和斷背山的故事正好相反。我們拉扯過多的案例典範來覆蓋自己,建立起耶誕節要吃大餐,情人節要送花這些了無新意的規則。〈斷背山〉裡恩尼斯與傑克的愛情則是孤立無援,沒有人可以告訴他們怎麼做。

而安妮‧普露以其如刀詩意所切出的西部,正好容納這個愛情的孤立無援。比起《斷背山》小說集(英文原書名Close Range)裡其他的故事,這個因改編成電影而最為有名的短篇〈斷背山〉,已經是殘酷度最低的了。廣大草原上動物性的法則,使都市人自以為是的凶狠顯得很無聊。我記得幾年前,大約是西部片多少週年的紀念之類,美國的電視頻道製作了一系列電視電影,以示向西部片致敬。影片在傳統西部片的英雄色彩之外發揮,著墨於除了警長與槍手之外的角色,例如女人、老去的風雲人物等等。以懷舊的視角,將西部描繪成一種在工業時代到臨後,逐漸走向黃昏的生活方式,與被人遺忘的品德。其中有一部是由梅蘭妮葛里芬主演,她飾演一個住在小鎮上的紅牌妓女,屢次拒絕向她求婚、要帶她到農場上組織家庭的情人。直到情人心灰意冷娶了別人,梅蘭妮葛里芬才痛哭說出拒絕的理由是因為對農場懷有恐懼。她小時候經歷過一段農場的恐怖記憶,當時農場裡的人陸續死於疾疫與飢荒,卻無人來救援。當空間大到一種地步,距離本身就是一種危險。她成了孤女後流落到鎮上,長大憑著姿色與交際手腕成了名妓,小鎮稠密的人口、絡繹不絕的訪客,對她而言才是安全的。這是個芭樂愛情故事橋段,但它背後必然有過許多沒被浪漫化過的真實事件為骨幹。
空間在不覺間規範著人們的感情經驗方式。小說〈斷背山〉裡,恩尼斯與傑克都不是長得太好看的人。安妮‧普露把其中一個描寫成暴牙,另一個是鷹勾鼻,兩人都出身窮苦而不太有前途可言。我相信在拍成電影時,會是由長得好看的好萊塢新生代男星來飾演他們吧。這是小說改編電影的通則。換上了好看的演員,故事或許會變得更催人落淚,愛情變得更不朽。但就是因為小說中的主角實在太平凡,他們的生活好像不可能跟偉大愛情扯上關係,連他們自己都沒想到。當恩尼斯與傑克第一次開始面對彼此原來無法想像不見到對方時,恩尼斯忽然這樣說:「可惡。我常注意街上走路的人。這種事,其他人也會遇上嗎?碰上的話,他們怎麼辦?」他們真是毫無奧援。沒有他人的愛情可引用,沒有象徵隱喻作依靠。
現在,這篇小說被閱讀了,它改編的電影還在陸續得獎中,對於許多即將走進電影院裡的人而言,這個故事即將在愛情類型光譜上增加一筆,成為參照比較的對象。只有恩尼斯與傑克還在書頁裡,沒辦法探出頭來參加觀眾的討論。他們沒有召喚愛情,愛情卻卒然臨之。死亡也是。這個故事我讀了三次。三次看著他們毫無參照點、孤獨而無所是從地,面對著那個他們毫不知悉、也從未脫口說出是「愛」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