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6/2006

長假

上班的日子,眼前隨時有一張時間的地圖。這一天,一個禮拜,一個月,一年,所需要完成的事、達成的目標,都必須換算成時間,像是一枚枚的彩色圖釘標示在地圖上。而且,還不只是自己的時間。我的工作需要大量的團隊合作,大部分事情不是自己做完就成了,你不是一個單獨的人,而是組織網絡裡的一個環節。各式各樣的事務必需被理解,處理,討論,決策;各種不同職位、不同背景的人,必須進入這個決定的過程。所以你需要把別人的時間一起考慮進來,像是在手中握著許多時間的線團,交錯但是不能打結。

不上班的日子,時間相對單純些。倒不是說就沒有事情忙(我不上班的日子常常事情還不比上班少),但閱讀、寫作的時間基本上都是越不被打斷越好。而且你不需要把別人的時間計算進來了(雖說催稿的編輯可能是一直在計算著你的時間),從多個毛線團回到一個毛線團,多條時間軸回到一個時間軸——回到這個房間裡,你和一本書,一篇文章之間,極個人極隱祕的一種關係。
我正處在兩種時間的交界。應該說,是在重新調整兩種時間的比重。我幾乎一直都是同時兼顧上班和寫作,穿行於上述的兩種時間之間。有時這邊多一點,有時那邊多一些。最近我要辭掉工作了,於是我的兩種時間,繁複的、多線頭的那一端漸漸收攏,回到一人的、單軸的時間。
我常常被問,你是怎麼看待工作這件事呢?會問這種問題的人,通常是把我認知為一個作家,而不是工作上的同事。他們問這個問題時,是有一種納悶不解——作家不是就在家裡寫文章就好了,幹嘛去上班啊?至於工作單位的同事,很多人是在一起開過許多會,討論辯論過許多次,合作解決許多難題後,才有一天忽然發覺似地問我:「妳是不是常常投稿?我的太太(或鄰居、或小學同學、或巷口麵包店老闆)說很喜歡讀妳的文章耶。」
所以說,我的世界、我的人際關係,基本上是循著「寫作\工作」這條軸線分裂成兩個。(我不是故意的。)我接觸的人(以及他們和我的關係)大致可以區分成上述兩種:第一種把我看成作家,第二種把我看成上班族。對於我要辭職這件事,兩個族群的反應各不相同。前者好像是認為我這「迷途的羔羊」終於回家了,有些基於關心我的立場,還忍不住流露一種「看吧,瞧妳浪費了這幾年啊」或是「社會險惡上班不容易啊」的口氣。後者呢,則非常擔心我會失業,他們會說:「妳辭職了要去哪?啊?不工作?…(皺眉沉默了五秒)那…先休息一陣子也好啦。」唯一無法依這個標準歸類的是我媽,她又把我看成是作家,又擔心我失業,完全拿不定主意到底要我上班還寫作,不過媽媽總是這樣的,哎。

我同時受到這兩種關切、兩種同情,是一件幸運的事。不過也很難讓這兩個族群的人了解,這幾年,上班和寫作對我是一樣地重要。我從來沒有因為是作家,就覺得可以不認真工作。我用週末的時間閱讀寫作,一星期兩天的靜處時間對我非常重要。沒有週末的自我整理,不可能在每個星期一重新投入壓力與時效性都緊迫盯人的事務。
這幾年,我在工作裡學了很多。很多在工作上認識的人,教給了我重要的道理。
我覺得工作也完全可以當成是像寫作一樣,是需要高度運用創造力的事。在那些看起來最枯燥、無味的事務裡,其實都有創作的空間。我甚至挺喜歡開會。會議可以被看成一種推動改變的契機,像是小說裡故事即將峰迴路轉的瞬間。在那個瞬間,一些懸而未決的問題即將被解決,往左、或是往右傾斜之前,定止的時刻。
開會前,我們知道事情有怎樣的條件,卡在哪些環節。理想的會議,是要把問題解決,以便可以從卡住的地方鬆開,進入下一階段。也就是說,在開會前的A點,和開會後的B點,兩點之間需要一個橋段。會議就是那個橋段。鬆開卡住的環節,協調好後續的方向,像是小說或戲劇中,把角色的命運推向另一個高點。
為了達成這個目標,我們作為業務單位的人呢,必須提供充分的資料,讓與會各方可以清楚認識眼前的處境,而不是在一片渾沌中做決定。並且,有的人不習慣在會議上表達真正的意思,但他們的顧忌若是沒有受到正面的處理,後續的事務推展會很棘手,所以必須察覺到,與會者沒被說出的意圖,主動引導希望他能說出來。從某一個角度來看,也像是讓小說中的角色充分醞釀,為他們鋪出橋段,發展出內具的能量來。
人與人之間溝通的層次,我在工作的場合得到很多體會。
今年放年假前的最後一天,走出辦公室的時候,覺得是久違地輕鬆了起來。這個年過得跟過去三年不太一樣,沒有帶檔案回家,也沒計算放假幾天能多做多少的工作。年假的最後一天,也不急著想明天有哪些人要聯繫,哪些事情要簽辦。整整一個禮拜,只發了一封跟年後台北國際書展有關的email。
時間開始有了另一種度量的方式。
這幾天我老想起石濤的兩句詩:「大叫一聲天地寬,團團明月空中小。」世界的寬敞或狹隘,事物的龐大或渺小,時間的漫長與短暫,可以在一瞬間、一次覺知中逆轉。對於我這始終是最奇妙而真實的領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