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9/2006

皇帝落難時

最近有一齣八點檔的港劇,叫做《難得糊塗》。這套戲演的是清代的書畫家鄭板橋。跟我那些學藝術史的同事們說這齣戲特別好玩,首先他們聽說有一齣戲是以書畫家為主角,就已經下巴快掉下來了。除了一般古裝戲常有的橋段之外,編劇很努力要把一些藝術史的名詞帶入劇情,也讓他們覺得很好笑。比如說,康熙駕崩後,如意館的主事者換了人,就聽見這位剛上任的新官喳呼著:「去把養心殿的那幅《康熙南巡圖》給我拿過來。」這樣用對白點了幾幅畫名,表示資料沒白查。鄭板橋在歷經挫折,心灰意冷之後,本來已經要封筆了,他的朋友為了鼓勵他繼續作畫,送給他的禮物是「張擇端的筆」––而且鄭板橋還要面露驚訝地說:「《清明上河圖》作者用過的筆~~?」(但那支筆未免也太大支了點,不像是畫人物和界畫的。)類似這樣的橋段不一而足,有時因為出現得實在太勉強,反而變成笑果。

這些挑剔姑且不論,畢竟這是部挺通俗的連續劇,也明白說了是純屬虛構。最近戲演到乾隆南巡,到揚州,自然不免跟滿城認不得皇帝真面目的黎民百姓、包括鄭板橋自己,產生了來往。看到這一段,忽然覺得有種熟悉的趣味。因為這是個很常見的橋段,我們從小看的古裝連續劇,大凡有小王爺或是大皇帝出巡,都免不了類似的情節。基本上就是皇帝來到了南方繁華的市鎮,看什麼都覺得新鮮有趣。不過皇帝身邊的人就緊張了。皇帝走到哪裡他們都想淨空現場,還把所有皇帝想吃的東西都搶先試嘗一遍、看有沒有毒,搞得皇帝不勝其煩,乾脆甩脫侍衛,偷溜走人去逛大街。這時落了單的皇帝呢,就一定會出些不大不小的紕漏,還弄丟身分證明的玉璽,被一些不長眼的貪官污吏敲詐惡整。他還會很天真地把「大膽!我是當今皇上」這句話說得比誰都大聲,然後就被當成瘋子或傻子。這樣落難多日,侍衛找他找得快發瘋,才終於真相大白。皇帝拿回玉璽,升堂落座。先前欺負他的官員跟爪牙全慘了,跪在堂下簌簌發抖。至於一路上救助皇帝、甚至跟他交上朋友的人,就得到了賞賜和報償。世間的不公被消弭,潛伏的正義被伸張。身分浮現,秩序底定。一切回歸帝國的秩序。
經過這麼多年,我很驚訝地發現,這種「皇帝落難」的橋段幾乎沒有變,還是跟我小時候看的電視劇差不多。看來觀眾還是很愛看,這樣的橋段也幾乎成了一種格套或範型,只是在不同的劇裡,添加不同的細節,由不同的演員演出。
為什麼這麼多年過去,人人還是愛看皇帝落難戲呢?我覺得這裡面有幾個重要元素。首先大家就愛看皇帝的一臉呆相。在喧鬧的江南大城街頭,從宮禁裡走出來的皇帝,有一種錯置的喜感。從權力秩序看,他是那個位在頂點的人。可是市井自有一種靈活機變的生活方式,匆忙而雜亂,甚至是粗魯的,皇帝這種養尊處優者自然不會熟悉––如果熟悉,他也不會是皇帝了。編劇能發揮、觀眾又愛看的,就在這種矛盾處。把一朝天子放進一個尋常的場景裡,揚州城成了大觀園,皇帝倒比劉姥姥更傻氣。從這個角度看,城市倒像是有著難以規範約束的野性。一進去,就迷了眼。貴氣的大人物,在繁華面前只是不諳世故的小學徒。

其次是身分的遮蔽,與遮蔽衍生的是非曲直。在正常狀況下,天子、官、百姓,各有各的階層位置。其中做官的總是在天子和百姓之間。皇帝落難戲的橋段,把這個階層關係倒錯了。皇帝混進了百姓當中,反倒跟百姓成了同一陣線,一塊兒面對官員的無理和貪瀆。這當中也許是升斗小民一種單純的埋怨,說不清,申不明,皇帝你自己來體會一次就是了。也或許是一種同理心的轉用,要是皇帝少了龍袍,也同樣被惡官吏欺壓。這就顯得那惡官吏的「惡」更甚,百姓的善良更無辜。至於橋段的高潮,皇帝恢復身分,惡官伏誅,良民平反的瞬間,則是一理想的秩序被復原。它從來沒有對秩序造成根本的改變。皇帝還是回到宮裡,秩序還是原來的秩序。只是下次換上個好一點的官,也許。
我覺得頻頻出現在古裝連續裡的這種落難橋段,像是一場短暫的愚人嘉年華。當這個橋段發生,像是發出遊戲開始的口令。除了觀眾,所有的角色瞬間都糊塗了,弄錯了誰是真正的權力者,什麼是應當被遵守的身分分際。於是皇帝會經驗到原來不該他經驗的人生,惡官會露出原來不會露出的馬腳。正是在這樣的倒錯混亂中,善惡才能擺脫階級身分的框架。像是有人喊了暫停,人就從被階級秩序規範好了的流水作業線上被拿下來,得到另一個善惡被仔細鑑照的機會。
也許這樣的橋段之所以一再出現在連續劇裡,是因為觀眾們都還是喜歡看劇中的角色從身分中鬆脫開來,得到一點不分貧富貴賤的待遇。看皇帝出糗滑稽,看貪官伏法痛快。如此的滑稽與痛快不變,我們就還是會繼續看見,這個古老橋段的糊塗喜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