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國際書展期間,我見到波蘭小說家奧嘉‧朵卡萩(Olga Tokarczuk)的第一句話,是問她:妳的小說《白天的房子,黑夜的房子》(House of Day, House of Night)裡,那個聖徒庫美尼斯(Kummernis),真的有這樣的故事嗎?
她回答我,是真的。真的有這樣的傳說,文獻裡也記載了這麼一個故事。我看著她,同時有兩種感覺。一是覺得驚奇,那個充滿象徵與想像、離奇,我一讀就嚇了一跳的故事,竟不是出於小說家的虛構。另一方面,卻也彷彿早已猜到如此——那故事確實不該是小說家有意的創造,而是一個早已有其獨立的生命,在人類的世界裡流轉經年的敘述。
我開始蒐尋這個傳說的資料。
在奧嘉的小說中,庫美尼斯故事的背景發生在中世紀的歐洲。庫美尼斯的父親參與十字軍東征,長年在外,而她又不是父親所希望的兒子,這先註定了她的童年是在父親的缺席與漠視中成長。但當庫美尼斯長成美麗的少女,前來求婚的貴族男子絡繹不絕,這又註定了她不能選擇自己的命運。她的父親準備用她締結政治聯姻,庫美尼斯拒絕了這個安排,堅持自己已是上帝的新娘,將終身過著守貞的宗教生活。她的父親在盛怒之下把她囚禁起來。終於上帝顯了神蹟,將她的臉孔變成與耶穌基督一模一樣的、留著長髮與鬍子的臉,只有身體仍是女性的身體。這樣一來,應該沒有人會娶她了吧。但庫美尼斯暴怒的父親——他像隻負隅頑抗的猛獸般拒絕承認失敗——下令將女兒釘死在十字架上。
於是這個耶穌臉孔、女性身體的聖徒,亦男亦女,實踐了和耶穌一樣的殉難死法。
庫美尼斯的故事有許多不同的版本,在各地也被叫成不同的名字(例如St. Wilgefortis、St. Uncumber)。在一般的說法中,神蹟使庫美尼斯長了鬍子,但倒沒有特別說是耶穌的臉。奧嘉說《白天的房子,黑夜的房子》在波蘭出版時,因為對於耶穌臉孔與女人身體的結合,而受到保守天主教人士的質疑,她舉出文獻證明,確實曾流傳此種說法。後來,有人將小說中這段庫美尼斯的故事特別抽取出來,改編成舞台劇。
總之這是一個雌雄同體的聖徒故事。她的造像經常是一穿著女性衣袍的少女,臉上長了鬍子,被釘在十字架上。庫美尼斯的崇拜在十五、十六世紀之間流傳甚廣,人們相信她會保護家暴婦女、不想進入婚姻的女人,並讓人們在面對死亡時不被焦慮擊倒。特別是在中歐,人們供奉庫美尼斯,雖說始終沒有被天主教廷承認——這是個由下而上的民間信仰。
有人說,對庫美尼斯的崇拜,是穿長袍的耶穌基督造像被誤認為女性所致。無論如何,一個故事必然是說中了許多人心裡說不出的那些隱處,引發了認同,捲動了能量,才會廣泛流傳至今。人在宗教中尋找著位置。故事即是位置。庫美尼斯的故事提供了家暴婦女、不想結婚的女性,甚至不同性別傾向、不能隨手放進男女二分法裡的人等等,這些原本在社會正統價值觀中無處容身的人們,一個附著的位置。
從那些位置開始,人們也會開始改變社會,朝向下一個時代轉動。
最近,我室友的狗小兔發生了誤食事件。說是誤食,其實恐怕貪食的成分比較大。牠吃了我放在桌上的一盒生巧克力。當晚出現嘔吐症狀,第二天送獸醫診所急診。我這才頭一回知道,原來狗不能吃巧克力。
因為這樣的緣故,星期天我們幾個朋友一起吃飯時,話題圍繞著狗的貪食意外事件。養了一隻狐貍狗的橘子說:「我們家阿魯前幾天吃了一整盤的涼拌洋蔥鮪魚。」看見我一臉「咦?鮪魚也不行嗎?」的表情,他補充說明:「洋蔥,也是狗絕對不能吃的東西。」幸好阿魯的症狀,很神奇地,竟不怎麼嚴重。我看牠可能已經被同化成人類了。
「可是,難道狗不知道牠自己什麼可以吃,什麼不能吃嗎?」我的問題是這樣。
一桌子養狗經驗豐富的行家們,耐心對我這個從沒養過狗的外行人解釋,野生的狗也會吃錯東西,但牠們自己會去找特定的草類來解毒。家狗已經喪失這種能力,別說沒地方挖草,就算有,說不定還吃錯草,中毒更深掛點。
我還以為喪失自然原有的直覺生活能力的,只有人類而已呢。原來狗在都市裡,跟人類混久了,也會變得貪吃又遲鈍,真是近墨者黑。不過,狗類那種原初具有的、尋找草藥解毒的能力,令我覺得很神奇。換句話說,這個自然界運作的方式,並不是:讓你按照標準食譜吃東西,好活得白白胖胖;而是:不排除吃下各種可吃不可吃食物的可能,但同時給你治癒的能力。
莫非天地育養萬物,即是依循這樣的法則?
我想起一個故事的出現與流傳。也許在十五、十六世紀,曾經有人從眾多的聖徒傳說中拾取了這個雌雄同體的聖徒故事,像是找到一天然的藥柄,醫治在世間遭遇的傷害,並獲得嶄新的力量。
2/23/2006
鬍子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