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工作的第一件事,重新安置自己。
這種時候你才發現,長期以來住家與辦公空間分開,你把自己分散在兩個場所,它們各自發展出自己的空間組合方式與邏輯。在辦公室,我的座位背後有兩排三層的公文櫃,資料以檔案夾分類,排列在公文櫃裡。久之,什麼資料可以從哪翻出來,習慣到幾乎可以不看,一伸手就找到正確的夾子。那是對工作而言相當有效的空間。雖然別無長物(我不喜歡額外的擺飾),也許在別人眼裡是個很沒個性的空間,但說不定我的個性本來就有這種極簡跟機能性的部分也說不定。我很欣賞有位研究人員會把家裡種的蘭花帶到辦公室來,且隨季節替換。但我自己因為缺乏植栽的才能,朋友送的、或是寄養的盆栽,一律在忘記澆水、或日照不當的情況下,連九重葛這麼容易養的植物都棄世而去了,想想還是別折騰植物了。想看花的時候,到別人的辦公室去充當五分鐘的閒雜人等。
家裡的場所就完全不同。這幾年我一直沒有把它組裝成一個有效率的空間。雖然週末的時候我在家裡寫作,但是對我而言(至少到目前為止),寫作還不需要一櫃子的檔案夾幫助。所以空間是相對彈性的。有時候在書房、有時在餐桌上寫,有時抱著筆記型電腦坐在沙發上。萬一生病又想寫東西的時候,還會把電腦帶到床上,用棉被和枕頭包圍出一個溫暖舒服的座位。總之是一種,用我媽的話說,很沒規矩的工作方式。
大概因為在家部分的工作,可以像個游牧民族般四處遷徙,我一直沒有很好地利用書房的空間。我的室友已經習慣我帶著書本與雜誌大幅占據餐桌,或是沙發。我一向很喜歡在餐桌上看書,這實在是個奇怪的習慣。從以前在愛丁堡念書時就是如此,放著自己房間不用,到一層樓十個女生共用的廚房,坐在高腳椅裡看書寫字。當然我在愛丁堡最後一年住的宿舍,有我心目中理想的讀書用廚房,兩側均有大面玻璃窗開向校園與街景,入眼盡是蘋果樹與櫻樹。不同時間起床的室友們輪流推門進來把咖啡手壺放到電爐上去,輪流把烤麵包吃完然後抱著書出門。一個早上都是咖啡香。
現在我的室友也會每天早上煮很香的咖啡。不過當我開始要用家裡的書房作為一天之內主要的工作空間,卻發現這個小房間長期以來受到我的忽視,沒有很好地被整理。書桌上有到期的帳單,各種有用沒用的通知書、邀請函(常常是過了時效才發現)。更多的是一些大小不一的紙片,上面是我忽然想起隨手寫下的字句,寫完了就留在桌上。那些從我內裡翻出的想法,遂大剌剌敞開暴露在空氣裡。如果那個星期的專欄裡沒有收容這些字句,它們就繼續流浪在無處歸納的世界,隨時有在一次打掃中散失遺落的危險。如果我可以有效地整理辦公室的資料,為什麼不能好好地收納家裡的文件呢?這我始終覺得是一個謎。去年底我甚至還把手提電腦遺忘在計程車上,一些先前的小說草稿沒有備份,就這樣消失在城市日常的運輸流動之中了。說實話事情發生後我還幾乎沒有懊惱的感覺,作品自有其命運,何況是未完的作品——這樣想法簡直像個揮霍成性,不知悔改的敗家子。
說不定人都是有秩序與混亂的兩面嘛——我給自己的解釋是這樣。我把最有秩序的那一面放在辦公室裡,家裡的部分則始終沒脫離混亂。也許我們有時也是需要那種混亂的。需要那種找不到東西、而從高度有效率的節奏裡停下來的時刻,環顧四周,逐漸地迷途與逐漸地清醒。需要落出了理性的邏輯,反而更有效地發現了什麼。需要散亂地從桌上的紙片,找到一個多久以前寫下的、自己都認不得了的句子;也需要大舉地遺忘它們,丟棄它們,彷彿從未寫下過。
有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看著天空上月亮,旁邊有人對我說:「這乃是月之陰暗面哪。」我說:「這怎麼會是月之陰暗面呢?面對我們的當然是月球明亮的一面啊。陰暗面在另外的、我們看不到的地方吧。」那個人聽我這樣說,「哦,對喔」地同意了。在夢裡我卻開始嚴肅地想,對了,古時候的人是怎麼看月之陰暗面的呢?如果那時他們並不知道月亮是一個球體,他們會認為月亮有另一面嗎?還是他們認為月亮就只是一片光亮的表面呢?
醒來的時候我想,平克佛洛伊德的專輯《月之陰暗面》,好久沒聽了,放到哪去了呢?說不定借人了吧。就跟我其他的CD一樣,想不起借給了誰也就拿不回來。而我自己的CD架上也總是有不知從誰那裡拿來的專輯。一種因健忘與漫不經心而產生的物品交流。還有,不以月亮為球體的人,真的會想到月球另一面的問題嗎?
這個週末我開始整理書房。把帳單按照時間排序,放進夾子裡。整理名片。收拾那些寫著片段文字的紙片。把我的時間、時間中的活動,安置到一種新的空間邏輯裡去。我撤出了辦公室,計畫與秩序便順勢被帶回家裡的書房。空間重組,心裡或陰暗或光亮的秩序也重組。我想起了一些什麼,緊盯著看了它們片刻。而後放手,讓它們浮出光亮,或沉入黑暗。
3/02/2006
月之陰暗